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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关系(2)


  志摩赘笔

  这是太戈尔在东京的一次讲演。那天听讲的人不仅是最多,也是最重要的。那天主请的是东京的实业社或是实业俱乐部,主席Viscount Shibesawa,实业界与学界的重要分子都在场。事前太翁问我与韵海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说话,我们当时也想了一想,但后来非但不曾说,并且连会也不曾到,因为我们那天到那大画家横山大观家里去,他约我们吃饭,接着同去玩博物馆,直到晚上才赶去赴宴的。后来我们同回旅馆的时候我问他今天的演讲怎么样,老人微笑着说:“我没有放过他们,我重重的打了他们几下。”说时他做了一个拳打的手势。“你把他们打痛了没有?”我问。“也许的,”他说,“不过他们这一会态度很好,他们都像很受感动似的,我希望他们真有了觉悟才好。”

  他第一次在日本挥拳是在一九一六那年他到美国路过的时候,他当时的拳风我们还可以在他的文章里(Nationalism就是他在日本的讲演)领略。那年他初到的时候,东京车站上有五万人挤着瞻仰他,大声的叫Banzai!但是等到他对着那时不仅在日本并且在全世界最猖狂的国家主义宣战时,他的东道主们就着了大急,但实际上他们又不便发传单呼斥他走,我们邻居的心肠还不至那样的硬性,结果他们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叫他的听众从前涨潮似的涌起来,现在退潮似的缩去,所以等到临走的时候老人家也十二分的明白,知道他的拳势虽则凶,老虎却不曾打倒。那天去欢送他的人,如其有,脸上带着不再是那在车站上高喊Banzai时的激昂与热情,他们的表情是哭不得笑不得的活现的尴尬,意思犹之是要对他说“老先生,你又何苦来呢?人家拿你当诗圣诗哲好意的来捧场,你也就本分的做你的诗圣诗哲,舒舒服服的喝我们的乌龟汤,看我们‘该夏’的跳舞不好?我们是很懂得交情的,只要你照例的敷衍我们几句,这一次你动身走我们还不是原班来捧场,结果是皆大欢喜岂不合式?偏偏你要跳出做诗人的圈子,要来批评什么政府,外交,战争,国家主义,这不是你自个儿活该?你也不想:——也许究竟是老年人的关系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欧洲的强国经过了这次大战还不全变了阉子,在东方青岛是我们的了,中国也让我们的二十一条件抓住了再也喘不过气来,将来的世界除了我们日本人还有谁?这不都是我们国家主义,富强主义的崭新的成绩?我们上自天皇下至人力车夫谁不是兴高采烈的?——容得你(老实说,你终究是一个亡国奴。)来昌言无忌,你要浇冷水也得看准了火势,瞧对了风头才动手哪!像你那样的莽撞,那样的不顾面子,那样不容情的打击……我们的一番好意全让你毁了,这风头全让你煞完了,你可怨不得不……沙域娜拉!”

  所以太翁初次在日本的成绩,只淘成了真真软心肠的娘们儿——娘们就不很管富国强兵那一套,她们见了他那银白的大胡子,听了他动人的语调,她们的心肠还不是像糖人儿烤火全化了不是?这是真的事实,他在Karuizawa的那几天,那一群女子大学的学生们伺候他,无微不至的体贴他老人家的性情,由不得他不心花怒放,末了他离别的时候那班女学生们真的如梁任公先生说的“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搂了他亲了又亲,亲了又亲……把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副热泪浸透了他托腮上那可爱的大白胡子。”这不是开玩笑,那一部分的感情真是可贵,可爱。这一次他又去重新八年前的旧交情,他对待那女孩子们的样子,那女孩子们对待他的神情,我们都是亲眼见过来的,那真叫人感动,真叫人知道纯粹的人情。无所为的人情,到最真挚的时候的真实与可爱与自然。这一次在大阪,神户替他翻译的和田富子,现在是九州帝国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便是当年在Karuizawa的一个旧侣。

  他这一次挥拳的成绩虽不敢必,但至少他的东道主们不至于像上次那样着急,一半是在这八九年间世界变换了不少的面目,国家主义是不见得怎样的时髦了,一半是我们的邻居受了这一次鳌鱼翻身的滋味,思想也有点儿转弯的倾向。实际上我敢说我们的老诗人点起了理想主义的火把,想在这暗沉沉的世界里寻访勇敢与信仰,假如他在旁的地方可以不至绊脚,我看不出理由为什么在日本他便会得逢着特别的障碍。日本的思想界还不是一样活着的,我们没有理由断定他们永远不会有觉悟的日子。照这一次的实际看,我们的邻居们接受这位老先生的诚意与礼貌与郑重,至少不比我们的差。虽则他的“警告”能在他们的国民生活上发生多大的效力,现在谁都不敢,老先生自己更不敢预言。

  他的警告的勇猛与干脆,你们看了他的话就有数;他在这里是不含糊的。他打击的不仅是渐渐失风的军国主义与国家主义,他对于一切的政府是根本的没有信仰。他不仅咒诅怪诞的资本主义,他也昌言的否认所谓民主义的实在;他不仅指斥一切实体的模仿性,他也悼惜思想的抄袭,那是更大的堕落。他要我们彻底的拒绝那印模制成的面具,他求我们保存我们活的脸子与自然的表情。他的唯一的标准是生命与非生命,活的与死的的分别;他怕我们生生的坑死在物质的坟墓里。他这话是不仅对日本人说的,我们应得认明白。传染性的病症是不分国界的,我们中国人的血液里也不见得有天生的防疫力。我们且暂时平一平意气,仔细的想一下,反省一下,检查一下。

  附注:关于国家主义可参阅太戈尔自己的“Nationalism”与Zangwill,Ramsey Muir诸家关于这题目的书。

  关于诺狄克人种优殊说见“Superiority of the Nordic Race;”Count Gobineau:The Ineguality of the Races;

  H.S.Chamberlain:“The Foundations of the Ninteenth Century”;

  M.Grant:“The Passing of the Great Races Stoddart”;

  The Rising Tide of Color.

  (原载:民国十三年八月十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十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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