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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别(11)


  午 秦汉儒家化底庄子学

  《天地》、《天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天下》七篇大抵成于秦汉之际。作者底思想也是以返到自然的性为尚。作者不十分反对儒家,而其内容与《易》底《彖》、《象传》与《系辞传》很相近。从作者屡引孔子与老聃底关系,也可以看出他们是折衷儒道底性说,来反对杨墨底。所不同者,儒主以率性,而道主以反性。《缮性篇》说:“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善于存身者不用知辩,不用德行,因为这都是有为,一用知则一切知皆为小识,一用行则一切行都是小行,所以要危然安处,反其性而复其初,自己一无所为,毫无缺憾,性命就保全了。《天地篇》述子贡教汉阴丈人用桔橰汲水,这种行为,便是小知小行,丈人并非不知,只是耻而不为。故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人性底本源是从最初的无有无名发展而来,人当反到那个地位。《天地篇》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如《缮性》所说,凡“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者都是“蔽蒙之民”。俗学俗思所以不能复初致明底原故,在役于知而不恬。反性复初底方法在以恬养知,以知养恬。以恬养知是知止于所不知,能明本体,不致于蒙昧,此知是直观的,是从恬静得来底。以知养恬是后起底知,从学习而来,于自然生活都无所用,故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使仍归于无知。这思想是《大宗师》“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底发展。若能以知与恬交相养,则有知归于无知,无知则无不知,本体湛然,自然的性情都包含在里头。所以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 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故存身之道在于正己,正己则得志,得志则无忧,无忧则无为自然,而反复泰初的性情。无忧便是天乐,便是能与天地合德底人。

  天地之德是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圣人休休然不役心于取舍之间,一切都以平易处之,这样就恬然无所知,淡然不与物交忤,故《刻意》说:“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今引《天道》里解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底意义于下。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物,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以上都是庄子底全性保真说底申明。但如杨朱一派以放纵性情,恣意于饮食男女,却又做不得。人有生存底欲望,只要适顺自然,无所取舍,便不致于失掉本性。故《天地》说:“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听;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用青黄文饰底牺尊与弃置在沟壑里底断木,同是从一块木头所成,美丑虽然不同,而失掉木底本性则同。故跖与曾史,行为底善恶虽然不同,而失掉人底本性却是一样。总之,凡顺乎自然底都与本性孚合,天与人底分别便在这里。如《秋水》所说牛马四足,是天;落马首,穿牛鼻,是人。所以,“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这一派底作者也承认政治社会底活动,因而不很反对儒家底名与仁义底思想,不过不以这些为生活底极则而已。《天运》说:“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在《天道》里也承认仁义底地位,因为人道是取则于天道底。“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自仁义以至赏罚,都是人间的活动,只要处置得宜,愚知贵贱,各由其名,各分其能就可以。《天地》述华封人祝尧三多,便是这意思。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

  尧曰:“辞。”

  “使圣人富!”

  尧曰:“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间;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自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华封人底话意是多男子能各依其能力任事,则天下都是有职业底人,愚智相欺、贵贱相夺底事自然没有,也就不用惧怕了。多富若能分之于天下,使天下底财货均等,没有田土连阡底富人,没有立足无地底贫者,天下也就没事了。多寿只要适意安心,不使性命受扰,无忧无虑,到厌世底时候便乘白云成仙到帝乡去遨游。这里已经变了“物化”底意义而成为成仙底理想。至于礼义法度,不能一定取则于尧舜,应当应时而变,在《天运》里说,用周公底衣服去穿在猴子身上,它必都给撕碎了。古今底不同就如猴与周公底分别。作者评儒家所说底先王底法度,像取先王已陈底刍狗。刍狗未陈底时候,用箧衍盛着,用文绣披在上头,尸祝斋戒去迎接它;到已陈过,走路底人跻它首脊,检柴草底把它检去烧掉。如人把已陈底刍狗再盛在筐里,再用文绣给它披上,他底眼岂不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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