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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白日梦


  林荫路旁侍立着一排像是没有尽头的漂亮的黄墙,墙上自然不缺少我们这“文字国”最典型的方块字的装饰,只因马车跑得太快,来不及念它,心想反正不是机关,便是学校,要不就是营房。忽然两座约摸两丈来高,影壁不像影壁,华表不像华表,极尽丑恶之能事的木质构造物闯人了视野,像黑夜里冷不防跳出一声充满杀气的“口令”,那东西可把人吓一跳!那威风凛凛的稻草人式的构造物,和它上面更威风的蓝地白书的八个擘窠大字:

  顶天立地,
  继往开来。

  也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手笔,或哪部“经典”,对子倒对得顶稳的。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那些,我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不是吓唬的(稻草人可吓得倒人),我的头昏眼花恰恰是像被某种气味熏得作呕时的那一种。我问我自己,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气味?怎么那样冲人?

  我想起十字牌的政治商标,我明白了。不错,八个字的目的如果在推销一个个人的成功秘诀,那除了希特勒型的神经病患者,谁当得起?如果是标榜一个国家的立国精神,除了纳粹德国一类的世界里,又哪儿去找这样的梦?想不出我们炎黄子孙也变得这样伟大!果然如此,区区个人当然也“与有荣焉”——我的耳根发热了。

  个人主义和由它放大的本位主义的肥皂水,居然吹起这种大而美丽的泡,看,它不但囊括了全部的空间“顶天立地”,还垄断了整个的时间“继往开来”!怕只怕一得意,吹得太使劲儿,泡炸了,到那时原形毕露,也不过那么小小一滴水而已。我真为它——也为我自己——捏一把汗。

  个人之于社会等于身体的细胞,要一个人身体健全,不用说必需每个细胞都健全。但如果某个细胞太喜欢发达,以致超过它本分的限度而形成瘿瘤之类,那便是病了。健全的个人是必需的,个人发达到排他性的个人主义却万万要不得,如今个人主义还不只是瘿瘤,它简直是因毒菌败坏了一部分细胞而引起的一种恶性发炎的痈疽,浮肿的肌肉开着碗口大的花,那何尝不也是花花绿绿的绚缦的色彩,其实只是一块臭脓烂肉。唉!气味便是从那里发出的吧!

  从排他性的个人主义到排他性的民族主义,是必然的发展。我是英雄,当然我的族类全是英雄。炎性是会得蔓延的,这不必细说。

  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必然也是个唯心主义者。心灵是个人行为的发号施令者,夸大了个人,便夸大了心灵。也许我只是历史上又一个环境的幸运儿,但我总以为我的成功,完全由于自己的意志或精神力量,只因为除了我个人,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知道向自己身上去发现成功的因素,追得愈深,想得愈玄,于是便不能不堕入唯心论的迷魂阵中。

  一切环境因素,一切有利的物质条件,一切收入的账簿被转到支出项下了,我惊讶于自身无尽的财富,而又找不出它的来源,我的结论只好是“天生德于予”了。于是我不但是英雄,而且是圣人了!

  由不会失败的英雄,一变而为不会错误的圣人,我便与“真理”同体化了,因而“我”与“人”就变成“是”与“非”的同义语了。从此一切暴行只要是出于我的,便是美德,因为“我”就是“是”。到这时,可怜的个人主义便交了厄运,环境渐渐于我不利,我于是猜忌,疯狂,甚至迷信,我的个人主义终于到了恶性发炎的阶段,我的结局……天知道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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