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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考


  一 神仙思想之发展

  最大多数铜器铭文的最大共同点,除了一套表示虔敬态度的成语外,就是祈眉寿一类的嘏辞。典型的儒家道德观念的核心也是个“敬字”,而《洪范》五福第一便是寿。这表明以“寿”为目的,以“敬”为手段,是古代人生观最大特色。这观念的背景是什么?原来“敬”、“驚”、“儆”最初只是一字,而“祈眉寿”归根无非是“救命”的呼声。在人类支配环境的技术尚未熟练时,一个人能不死于非命,便是大幸,所以嘏辞又曰“需冬”,《诗》曰“令终”,五福之五曰“考终命”,皆以善终为福。曰“眉寿”,曰“令终”,可见那时的人只求缓死,求正死,不做任何非分之想。《诗》及嘏辞又曰“祈黄发”,“祈黄”这又表明人为求缓死而准备接受缓死的条件。他说:既然死可缓而老不可却,那就宁老而勿速死。横竖人是迁就天的。大概当时一般中国人都这样想。唯独春秋时齐国及其邻近地带的人有些两样,而提出了《难老》的要求:

  以眉寿,命,难老。

  ——《齐盘》

  用眉寿,命,难老。

  ——《齐叔夷》

  用眉寿,其万年,令冬,难老。

  ——《殳季良父壶》

  永锡难老。

  ——《鲁颂·泮水》

  然而曰“难老”而不曰“不老”,措辞总算有些分寸,这样事实上也还相对的可能。若想到“不死”,如:

  齐侯(景公)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饮酒乐,公曰:“古而无死,其乐若何?”

  ——昭公二十年《左传》

  用寿老毋死。

  ——《齐》

  那就近乎荒唐了。景公酒酣耳热,一时失言,犹可原谅。则是宗庙的祭器,何等严重,何以铭词中也载着这样的怪话?怪话何以又专出自齐人之口呢?学者必联想到战国时齐国的方士,以及一般人所深信的神仙说出于齐地的观念,因而断定这不死观念即神仙说之滥觞。至于神仙说何以产生在齐,则大家似乎已经默认了。是由于齐地滨海,海上岛屿及蜃气都是刺激幻想的对象。这两说都有相当的是处,但都不免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实则春秋时的不死观念不曾直接产生战国时的神仙说,齐国(山东半岛)也并非神仙的发祥地,因之海与神仙亦无因果关系。齐之所以前有不死观念,后有神仙说,当于其种族来源中求解答。

  齐姜姓,四岳之后,春秋有姜戎,自称亦四岳之后,看来齐与姜戎本是同种。同姓之国,或在诸夏,或在四夷,这种情形在春秋时太寻常了。但遇到这种情形时,有一问题不易回答,即此种氏族的共同祖先,本属诸夏集团呢,还是夷狄集团?以姜姓为例,也许姜戎是夷化了的诸夏,也许齐、吕、申、许、向、纪、州、鄣、厉等是华化了的夷狄。按普通的想法,似乎倾向前说者居多。实际上后说的可能性一样大。周人所谓戎,本是诸异族的大名。以血族言,一部分西戎是羌族。姜羌一字,或从女,或从人,只性别不同。因之种名从人,姓氏从女,实质上也没有分别。

  周与羌族世为婚姻,弃母姜嫄,太王娶太姜,武王娶邑姜,皆羌族女。参与牧野之战的“西土之人”中的羌,大概就是武王的外家,而太公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君长。太公以宗亲,兼伐纣有大功,受封于吕,这是这支羌人内徙与华化的开端,后来太公的儿子丁公,又以平蒲姑有功,领着一部分子姓就地受封,都于营邱,是为齐国。蒲姑是商世大国,东方文化的一个中心,丁公的子孙世居其地,华化的机会更多了。齐之内迁与华化,其事和他同姓的申同类。《周书·王会篇》有西申,次在氐羌之前,应该也是羌族,南阳的申国即其种人之内徙而华化者。《大荒北经》“有北齐之国,姜姓,使虎豹熊罴”,此齐人之留在夷狄者。齐有北齐,申有西申,可证其先皆自夷狄迁来,本不属于诸夏集团。至于姜戎之逼处华夏而迟迟未被华化,则又似与莱人同类。莱亦姜姓,大概是和丁公同搬到东方的一支羌族,不知为什么和丁公决裂了,被摒弃在海滨,许久未受诸夏同化。同一种姓,或同化,或不同化,这许多原因中,婚姻许是一个最重要的因子。齐、申皆周室的宗亲,故同化的时期早而程度深,莱、姜戎不与诸夏通婚,故终春秋之世未被同化。

  由上观之,齐人本为西方的羌族,大致不成问题,现在我们就根据这点来探寻他们那不死观念的来源。

  《墨子·节葬下篇》曰:

  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

  仪渠即义渠,当是羌族,《吕氏春秋·义赏篇》曰:

  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

  以上所说都是火葬,火葬的意义是灵魂因乘火上天而得永生,故古书所载火葬俗流行的地方,也是“不死”传说发生的地方。今甘肃新疆一带,正是古代羌族的居地,而传说中的不死民,不死之野,不死山,不死树,不死药等也都在这里。很可能齐人的不死观念是当初从西方带进来的。

  但火葬所代表的不死,与不死民等传说的不死,大有分别。火葬是求灵魂不死。灵魂不死的先决条件,是“未来世界”的存在,一个远较这现实世界为圆满的第二世界,人死后,灵魂将在那里永恒地生存着,享乐着。又基于一种先决的事物对立观念,认为灵魂与肉体是相反相妨的。所以他们又想到非毁尽肉体,不足以解放灵魂,于是便产生了焚尸火葬的礼俗。《后汉书·西羌传》称其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这也是很重要的材料。吉利大概即灵魂能升天之意。这可见他们因为急于要灵魂上天,甚至等不及老死,就要乘机教人杀死自己,好把躯体割断,让灵魂早早放出来。这与后来不死民等传说的灵肉合一,肉体不死即灵魂不死的观念相差太远了。但这种不死论,比起齐人的不死论,已经算玄虚的了。齐人所谓不死,当然是纯粹的肉体不死,灵魂的死不死,甚至灵魂的有无诸问题,他们似乎不曾注意。

  然而比较起那以殷民族为代表的东方诸土著民族来,这自西方移来的客籍齐人,又太嫌古怪了。依东方人说,人哪有不死的道理?齐人真是妄想。至于肉体可随着灵魂而不死,或肉体必须毁尽而后灵魂乃能永生一类观念,那更是不可思议了。土著东方人与齐人之间是一条鸿沟。齐人与其老家的西方人比较的是相近。同是奢望,是痴想,是浪漫的人性不甘屈服于现实的表示,西方人前后两种不死观,以及齐人的不死观只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非肉体死不足使灵魂生这种说法,本是违反人性的,其不能行通而卒变为肉体与灵魂同生,乃是必然的趋势。肉死灵生的极端派一旦让步而变为灵肉同生的中和派,便根本失了唯灵论的立场,唯灵论的立场即经失去,便不难再让一步而成为齐人的纯肉不死论。加上内徙后的齐人,受了土著东方人的同化,其放弃灵魂观念的可能自然更大了。

  上文我们说明了齐人本是西方迁来的羌族,其不死观念也是从西方带来的。但西方所谓不死本专指灵魂,并主张肉体毁尽,灵魂才得永生。这观念后来又演变为肉体与灵魂并生。齐人将这观念带到东方以后,特别因为当地土著思想的影响,渐渐放弃了灵魂观念,于是又演变为纯粹的肉体不死。齐人内徙日久,受同化的程度当愈深,按理没有回到唯灵原则下的各种不死论的可能。然而事实上,战国初年燕齐一带突然出现了神仙传说,所谓神仙者,实即因灵魂不死观念逐渐具体化而产生出来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解释详下)。这现象也很怪。灵魂不死论本产生在西方,难道这回神仙传说之出现于燕齐,也是从西方来的吗?对了,这回是西方思想第二度访问中国,神仙的老家是在西方,他的习惯都是西方的,这些在下文讨论神仙说及其理论与技术时,随时随地都是证据,现在我们只举一个最鲜明的例来做个引子。

  据后来汉武帝求神仙时屡见大人迹,及司马相如《大人赋》推之,秦始皇时因临洮见大人而铸的“金人十二”,实在是十二位仙人的造像,难怪唐诗人李贺误秦皇的金人为汉武承露盘的仙人,而作《金铜仙人辞汉歌》。这十二位仙人,据《汉书·五行志》说“皆夷狄服”,可见始皇时还知道真正老牌的仙人是西域籍。我们不但知道神来自西方,并且知道是从哪条道路来的。六国秦时传播神仙学说,及主持求仙运动的方士,据现在可考的,韩赵魏各一人,燕六人,齐二人,这不是分明指出了神仙说东渐的路线吗?

  那时方士的先头部队刚到齐,大队人马则在燕,到汉武时全体都到达齐了,所以当时的方士几乎全是齐人。由此我们可以推想,在较早的时候,大队恐怕还在三晋,并且时代愈早,大队的行踪愈偏西。《晋语》九“赵简子叹曰:‘雀人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鼋鼍鱼鳖,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窦犨侍曰:‘臣闻之,君子哀无人,不哀无贿,哀无德,不哀无宠,哀名之不令,不衰年之不登。’”《注》:“登,高也。”

  至于神仙思想所以终于在齐地生根了,那自然为这里的不死思想与它原是一家人,所以它一来到便感着分外融洽,亲热,而乐于住下了。这与齐之地势滨海毫无关系。神仙并不特别好海。反之,他们最终的归宿是山——西方的昆仑山。他们后来与海发生关系,还是为了那海上的三山。其实连这也是偶然的,即使没有海上三山,他们还是要在这里住下的。总之,神仙思想是从西方来的,它只是流寓在齐地因而在那里长大的,并非生在齐地。齐地的不死思想并没有直接产生神仙思想,虽则它是使神仙思想落籍在齐地的最大吸引力。因此,海与神仙并无因果关系,三山与神仙只是偶然的结合而已。

  二 神仙说及其理论与技术

  上文讲神仙是随灵魂不死观念逐渐具体化而产生的一种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这可从火葬得到证明。上引《墨子·节葬下篇》说义渠风俗“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登遐”刘昼《新论·风俗篇》作“升霞”,《太平广记》引《博物志》作“登霞”。据此,则遐当读为煅,本训火焰,因日旁赤光,或赤云之火者谓之霞,故又或借霞为之。登霞的本意是火化时灵魂乘火上升于天,这名词传到中国后,有两种用法。一是帝王死谓之登霞,二是仙人飞升谓登霞。帝王死后有升天的资格,是中国自古相传的观念,现在借用西方登霞的名词以称帝王之死,倒顶合适的。至于仙人飞升称登霞,则无所谓借用,因为飞升与火化本是一回事,仙人飞升是西方传来的故事,“登霞”当然也是用的西方的名词。《远游》曰: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营魄即魂魄,既曰“载魂魄”,又曰“登霞”,与火葬的意义完全合。《列仙传》称啸父既传其“作火法”于梁母,“临上三亮山,与梁母别,列数十火而升”,又师门“亦能使火”,死后,“一旦风雨迎之,讫则山木皆焚”。这些仙人的故事,都暗示着火化的意味。又云赤松子:

  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随风雨上下。

  证以《远游》亦称赤松子“化去而不见”,这其间火化的痕迹也颇鲜明。至于宁封子的传说,则几乎明白承认是火葬了:

  宁封子者……世传为黄帝陶正,有[神]人过之,为其掌火,能出五色烟,久则以教封子。封子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时人共葬于宁北山中,故谓之宁封子焉。

  又《史记·封禅书》称燕人宋毋忌等——

  为方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

  形解销化,据服虔说即“尸解”,而《索隐》曰:“《白泽图》云‘火之精曰宋毋忌’,盖其人火仙也。”尸解而成火仙,大概也是火化的变相的说法。又张晏曰:“人老,如解去故骨,则变化也,今山中有龙骨,世人谓之龙解骨化去也。”如张说,则宋毋忌之“形解销化”,是形化而骨留,与宁封子之烧后灰烬中有遗骨正合,无疑的这就是仙家尸解中之“火解法”的来源。尸解的另一种方法是“兵解”。上引《后汉书》称西羌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大概战死者躯体破碎,灵魂得以立时逃出而升天,所以吉利;病死者躯体完整,灵魂困在内,迟久不得自由,所以不祥。如此说来“兵解”乃是由战死吉利的观念蜕化来的一种飞升的手段。火解兵解,总共谓之“尸解”,正是解开尸体,放出灵魂的意思,然则所谓“神仙”不过是升天了的灵魂而已。仙字本作,《说文》“,升高也”,即字。字本是动词,先秦典籍中皆如此用。升去谓之,动词名化,则升去了的人亦谓之。西方人相信天就在他们那昆仑山上,升天也就是升山,所以字别体作仙,正是依照西方人的观念所造的字。人能升天,则与神一样,长生,万能,享尽一切快乐,所以仙又曰“神仙”。

  升天后既有那些好处,则活着不如死去,因以活着为手段,死去为目的,活着的肉体是暂时的,死去所余的灵魂是永久的,暂时是假的,永久是真的,故仙人又谓之“真人”。这样看来,神仙乃是一种宗教的理想。凡是肉体能毁的人,灵魂便能升天而成仙。仙在最初并不是一种特殊的人,只是人生活中的一个理想的阶段而已。既然人人皆可成仙,则神仙思想基本原则是平等。因此我们知道为什么春秋时代的齐国,虽有不死观念,而不能发展为神仙思想,只因封建阶级社会下,是不容平等思想存在的,到战国时封建制度渐渐崩溃,所以建筑在平等原则上的神仙思想可以乘机而入,以至逐渐繁盛起来。

  上文已说过,登霞是由火化时灵魂乘烟霞上天而得来的观念,故《远游》曰:“载营魄而登霞兮。”(营与魂通)魂的特性是游动不定,故一曰游魂。《易·系辞上传》“游魂为变”,韩康伯《注》曰:“游魂,言其游散也。”《白虎通·性情篇》曰:“魂犹伝伝也,行不休也。”行不休即游魂之义。仙人登霞,本是从灵魂上天而游行不休产生的观念,所以仙人飞升后最主要的活动是周流游览。游是愈远愈妙,《楚辞》所载著名的咏仙人的文章以“远游”名篇,固是很明显的例子,而最具体最有趣的莫如《淮南子·道应篇》所述卢敖的故事:

  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入乎玄阙,至于蒙之上,见一士焉,深目而玄鬓,渠颈而鸢肩,丰上而杀下,轩轩然方迎风而舞,顾见卢敖,慢然下其臂,遁逃乎碑()[下]。卢敖就而视之,方倦(蜷)龟壳而食蛤梨。卢敖与之语,曰:“唯!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敖幼而好道,至长而不渝[解]懈,周行四极,唯北阴之未。今卒睹夫子于是,子殆可与敖为友乎?”若士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宁而远至此。此犹光乎日月而载列星,阴阳之所行,四时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犹奥也。若我南游乎冈之野,北息乎沈墨之乡,西穷冥之党,东关(贯)鸿之光,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听焉无闻,视焉则。此其外犹有汰沃之汜,其余一举而千万里,吾犹未之能在。今子游始于此,乃语穷观,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吾不可以久。”若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卢敖仰而视之,弗见。乃止驾,[心]治(不怡),悖若有丧也,曰:“吾比夫子,犹黄鹄与壤虫也,终日行不离咫尺,而自以为远,岂不悲哉?”

  此外《庄子》书中每讲到至人,神人,真人,大人(皆仙人的别名)如何游于六合之外,无何有之乡,《淮南子》也是如此,并且说得更有声有色,汉以来关于仙人的辞赋诗歌,几乎全是讲他们漫游的生活,晋唐人咏仙人诗多称“游仙诗”。游必需舆驾,所游的地方是天空,所以,以龙为马,以云霓彗星之类为旌旗。有舆驾,还得有仪卫,这是由风雨雷电以及其他种种神灵鬼怪组成的,此之谓“役使鬼神”。

  神仙思想之产生,本是人类几种基本欲望之无限度的伸张,所以仙家如果有什么戒条,那只是一种手段,暂时节制,以便成仙后得到更大的满足。在原始人生观中,酒食,音乐,女色,可谓人生最高的三种享乐。其中酒食一项,在神仙本无大需要,只少许琼浆玉液,或露珠霞片便可解决。其余两项,则似乎是他们那无穷而闲散的岁月中唯一的课业。试看几篇典型的描写仙人的文学作品,在他们那云游生活中。除了不重要的饮食外,实在只做了闻乐与求女两件具体的事。有时女与乐分为二事,如《惜誓》既:

  载玉女于后车。

  “以侍栖宿”(据王逸说),又:

  ……至少原之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

  但往往是二者合为一事,如《远游》:

  祝融戒而还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张《成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缪虬而逶蛇,雌便娟以增挠兮,鸾鸟轩翥而翔飞。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徘徊。

  这便叫做“快活神仙”!

  现实生活既只有暂时的,不得已的过渡作用,过渡的期程自然能愈缩短愈好,所以性急的人,不免要设法自动地解决这肉体的障碍,好叫灵魂马上得到自由。手段大概还是火解与兵解,方法却与以前不同。以前火解是死后尸体被人焚掉,兵解也是躯体被人砍断。现在则是自焚自砍,合共可以称为“自解”。有了这种实行自解的人以后,仙的含义便为之大变,从人人生活过程上的一个理想阶段的名称,变而为采取一种超绝的生活形态的人的名称。这新含义就是现在通用的仙字的意义。

  不知何时,人们又改变了态度,不大喜欢那凭一场火一把剑送灵魂上升的办法了。他们大概对目前肉体的苦痛,渐渐感着真实起来,虽则对未来灵魂的快乐,并未减少信心,于是渐渐放弃了那自解的“顿”的办法,而采用了种种修炼的“渐”的办法。肉体是重浊的,灵魂是轻轻的。但未始不可以设法去浊存清以变重为轻,这样肉体不就改造成灵魂了吗?在这假定的原则之下,便产生了各种神仙的方术,从事于这些方术的人便谓之方士。

  最低级的方术,是符咒祠醮一类的感召巫术,无疑的这些很早就被采用了。这可称为感召派。比感召高一等的是服食派。凡是药物,本都具有,或被想象为具有清洁作用。尤其植物(如菊,术等)的臭味,矿物(如玉,黄金,丹砂等)的色泽都极容易联想到清洁,而被赋予以消毒除秽诸功能。少见而难得与形状诡异的自然物品(如芝菌,石乳等),都具有神秘性,也往往被认为有同样效验。由于早就假定了浊与重为同一物质的两种德性,因之除秽便等于轻身,所以这些东西都成为仙药了。加之这些东西多生于深山中,山据说为神灵之所在,这些说不定就是神的食品,人吃了,自然也能乘空而游,与神一样了。最初是于日常饮食之外,加服方药。后来许是有人追究过肉体所以浊重的原因,而归咎于肉体所赖以长成的谷类,恰巧被排泄出来谷类的渣滓,分明足以为其本质浊秽的证验,于是这人便提倡只食药,不食谷的办法,即所谓“避谷法”。

  但是最好的轻身剂恐怕还是气——本质轻浮的气。并且据说万物皆待气以生存,如果药物可以使人身轻,与其食药物,何如食药物所待以生存的气,岂不更为直接,更为精要?所以在神仙方术中,行气派实是服食派进一步的发展。观他们屡言“食气”,可见气在他们心目中,本是食粮的代替品,甚至即食粮本身。气的含义在古时甚广,除了今语所谓空气之外,还包括比空气具体些的几种物质。以前本有六气的说法——阴,阳,风,雨,晦,明,现在他们又加以整齐化,神秘化,而排列为这样的方式:

  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沦阴者,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正阳者,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

  ——《楚辞·远游》注引《陵阳子明经》

  玄与黄是近天与近地的空气,正阳即日光,依他们的说法可称光气,沆瀣即露水,可称水气,朝霞沦漠即早晚的云霞,是水气与光气的混合物。先秦人对于气是否有这样整齐的分类,虽是疑问,但他们所食的气,总不外这几种。

  食气的方法,就是在如上面所指定的时刻,对着太阳或天空行深呼吸,以“吐故纳新”,同时身体做着“熊经鸟伸,凫浴蝯躩,鸱视虎顾”等等姿态的活动以助呼吸的运用。用术语说,这种呼吸谓之“行气”,活动谓之“导引”。行气后来又称“胎息”,实是一种特殊的呼吸方法的名称。导引不但是辅导气流的运转,还可以训练肢体,使之轻灵趫捷,以便于迎风自举。这后一种目的,大概后来又产生了一种专门技术,谓之“乘跷”。胎息与乘跷发展(毋宁是堕落)到某种神秘阶段,都变成了魔术,于是又和原始的巫术合流了。以上是导引派及其流变。

  新气既经纳入,还要设法固守,不使它泄散。《玉柲铭》曾发挥过这派守气的理论:

  行(气)(居)则,则神,神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明,明则,则(优),则天,天丌(其)才(在)上,丌(其)才(在)下,巡顺则生,逆则死。

  大约是在守气论成立以后,行气派又演出一条最畸形的支流。上文说过气有水汽,水可称气,则人之精液也是气了,这样儿戏式的推论下来,便产生了房中派的“还精补脑”的方术。原来由行气到房中,正如由服食到行气一般,是一贯的发展,所以葛洪说:

  服药虽为长生之本,若能兼行气者,其益甚速……然又宜知房中之术,所以尔者,不知阴阳之术,屡为劳损,则行气难为力也。

  ——《抱朴子·至理篇》

  这里虽只说长生,但最终目的还是飞升,下文有详细的说明。

  神仙的目的是飞升,而飞升的第一要图是轻身。照上面那些方案行来,相对的轻身的效果是可以担保的,尤其避谷而兼食气,如果严格实行起来,其成效可想而知,所以司马相如说“列仙之传,居山泽问,形容甚臞”。形容臞瘦,自然体重减轻了。然而要体重减轻到能飞的程度,还是不可能,除非在某种心理状态之下,你一意坚持着要飞,主观的也就不难果真飞上去了。在生理状态过度失常时——如胃脏中过度的空乏,或服进某种仙后,过度的饱厌,等等情况之下,这种惬意的幻觉境界并不难达到。上述那催眠的法术,他们呼作“存想”。

  无论各种方术,历经试验后,功效有限,即令有效,对于高贵阶级的人们,尤其那日理万机的人主,太不方便。最好还是有种“顿”的手段,一经使用,便立时飞去。大概是为供应这类人的需求,那一服便仙的神丹大药,才开始试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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