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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妇(3)


  阿银梳洗之后,和振黄一道吃了饭,饭后在先施永安新新的商场里兜了一个大圈子,又还在外滩公园逛了许久。在公园里,两人轮流抱着孩子,一壁低语,一壁偎依着走,可没有挽着手,搂着腰;走累了在水边的条椅上坐下,谁都不说话。振黄是看着船,船是无情义的船,它有权力命令着离人说:“跟我走”。它在人类的情感中拆过多少的烂污,载着多少的情人离开他们的伴侣啊!阿银是看着水,那水是何等伟大哟,船在它上面游戏,如同微小的臭虫一般的,它破碎了即刻便又凝结而为一体,它有多末坚强的力哟!它起着狂波细浪,抵抗着船呵,岸,人生不能这样自由的起着波澜吗?只能像粪沟的死水一样,生着蛆,或无意义的老给太阳曝得焦干吗?阿银于今也爱思虑了,她觉得以前是一池的死水。

  这年轻的一对默默的悠然神往的坐着,好像一根绳索把他们牢牢系在那里,好像有万千的言语不知从何处倾诉起才好。谁都只想倒在谁的怀里去,谁都在心里伸出那只热腾腾的手在身边等候着交握。

  “我们回去吧!”阿银侧转头看着振黄微笑。

  “好,回去好好的吃一顿饭再上北京大戏院看电影。”振黄也看着阿银笑。

  在影戏院,那《情人》的影片使阿银的灵魂的根柢全然动摇了,这影片振黄是看过的。他故意拣了这影戏!戏情恰巧是描写一个少女嫁给老头儿的故事,经过许多的曲折,这少女终于改嫁给老头儿的年轻的书记,那不啻是阿银的写照,是阿银的生命的过程,是阿银的楷模。这生动的故事无形中给与阿银一种伟大的生命的力,阿银是由宁静而不安,而愤慨,而毅勇;由残秋转到新春,她要趁着新春焕发着辉煌灿烂的光彩,阿银正是春天呢!

  在振黄的眼里,阿银也绝不是太婆,她比自己还小一岁,她脸色红润,饱满。她剪了发,穿了新式的旗袍。她是一棵开展的鲜花。她需要新鲜的雨露。起首他们彼此痴痴的互相注视,注视到各人透明了心田的愿望,便又羞缩了。羞缩之后,在黑暗中又各人将自己的身体装着不关心的向对方倾斜,渐渐的互相偎倚,终于两只赤热的手互相紧握着,好似没有归宿的灵魂给幸福熨贴得平平坦坦的。

  一出了影戏院,振黄又带她走进爵禄饭店跳舞厅。动人的音乐哟,直把个阿银昏迷在极乐的宫里,那搂抱着磨擦着震跳着的一对一对的神仙哟,直把个阿银支解了,融化了。阿银几乎是死过了的人,于今她是投胎在新的世界,她是优游在梦境里。

  两人回到惠中,已是一点半钟了,天又下着雨,点心是在笑谈中用过了,孩子是放在被里熟睡了,剩余的享乐的影子渐渐变成了寒灰,沙漠,苦闷,在这对彷徨者的心中。阿银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在脸上浮着苦笑;振黄交叉着手在室内踱着,两次三番故意走到房门口又踌躇的走回来。

  夜是深了,天是下着雨。

  “这末晚,天又下雨,你家里的门恐怕叫不开了吧?”阿银鼓着勇气开头说。

  “唔——我想——怎么办呢?”振黄苦笑着支支吾吾的找不着决断的回答。

  “那末——你就——随随便便不行吗?”阿银羞涩的将眼睛向他溜了一下,把头低了,慢慢的走到门口将门落了锁,振黄背着她痴望着窗户,暗自欢笑!

  阿银坐在床沿,慢慢的握着枕边的电灯开关机,将电灯灭了,一忽儿又开了,一忽儿又灭了。长久的灭了。窗边的黑影渐渐的在床边消失。

  阿银好像真正结了婚。

  振黄将自己的所有,全部奉赠给阿银,阿银也将自己的所有和他的相交换。

  阿银好像真正做了人了,刺激了,奋发了,强有力了,新鲜了,满足了,她是人间极乐的少妇。

  在惠中旅馆一连好几天,阿银的日子过得真不错,无挂虑,无拘束。安逸的满足的不希望在这人世再奢望什么。振黄是和顺的绵羊一般的,对于阿银非常的多情缱绻。

  为着经济而苦恼,振黄将阿银接到自己的寓所里住了半个月。

  这半月之中,他们过得真不错。

  一天,振黄在公司里接了父亲的信,信中是询及阿银何日到沪,何日回乡等的事,振黄没回信。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振黄又接着父亲的信,挂号寄来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务嘱太婆即日回乡,青年嫠妇,应守先君坟墓,否则飞短流长,有隳家声,贻羞乡里,置我等颜面于何地!……”

  振黄接到这信以后装出非常的气闷的样子,这情形使阿银起了疑惑了。

  “这几天,你怎么了,这样不快乐?”

  “…………”

  “你说啊,发生了什么了啊?”

  “父亲催你赶快回去。”

  阿银听了这话,脸色变了,麻木了。

  “那末,他怎样说啊!”

  “他说你不回到乡下去是不成事的!”

  “讨厌,我不回去,谁管得着我,哼——那末,你打算怎样呢?”阿银显得非常的有勇气,愤怒,而且责骂起来了。

  “我——我——我是想不出办法——自然是……你能够不回去最好喽——但是——”

  “那末,我是决计不回乡下去的,我不能离开你,我万万不能。……”阿银是咬紧牙齿在说,眼泪几乎在流了。

  “但是——”

  几天又过去了,振黄又接到父亲的信,他将要专为这事赶到上海。

  “这是不行的,我想,父亲会赶了来呢?”振黄忽然决绝的说。

  阿银睁着眼睛瞧着他半天不说话,她没有勇气了,她全身抖颤着,昏迷了,退回坟墓了,她倒在床上号啕的哭。新的生活刚上轨又出轨了。这一出轨会撞在山岩上,会跌倒在绝壁之下,会永远偃卧在溟漠的荒原中,永无可救的,万劫不复的。于是阿银又宁静了,失了生命之力了,乞丐,奴婢,亲姆,太婆,寡妇,肉的贩卖者或者情妇,她无可无不可了。

  在两天的拥抱,勇敢的享乐着或者是涕泗交流的悲楚着以后,她无声无息的决意回乡去做节妇。

  虽然殷勤送别的振黄在江岸娓娓的跟随着她,且预约着后会的佳期,来日方长的勉慰着她,……然而阿银依然是无声无息的,木石般钻进了船舱,一屁股将自己嵌在木椅上,泪水滔滔的淌,世界毁灭了,一切摧倒了,仅仅一个长蛇在亮晶晶的荡漾的泪波中蜿蜒着:

  “候补道大人……老爷……少爷……八块钱!”

  一九二九,二,二三,于上海,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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