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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的过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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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两手撑在沙上,弯着腰,两脚轮流打着水,象山羊走路,渐渐的她胆大了,公然把身子浸在水里只剩出个头,打得水点跳上来几尺高,象成妹子这种游泳法,荷牙子的弟弟也会的,也伏在水边凑热闹。小坝里有了三个这样的人物,真是天都闹得转,水珠象雨点一般不绝的洒在头上背上,真清凉! 孩子们的毛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尽管自己乐不顾大人忧的,好,久之,事情发生了,蓦地,坝边上巍然的耸出个成妹子的妈和荷牙子的二嫂。 “哎呀,你们三个畜生在这里啊!——成妹子,你这杀千刀的,不要脸的婊子,你也学男孩子样玩水啊!——我什么地方没找到,你这死鬼,还不给我死上来,我揪你的皮;” 晓得他们是几时到坝上的喽,成妹子的妈骂了一阵他们才知道。荷牙子吓了一大跳,即刻走上岸穿衣服。其余两个也跟着走上岸,颤抖的提着衣,身上湿淋淋的。一看太阳,太阳在山那边,只向他们露出半个脸。一看牛子,牛子不知怎的不见了。 “荷牙子你这死鬼,你把我成妹子骗到这里玩水啊,你这不爱脸的东西!没教训的野种!” “是她自己要同我来的,我又没有拖她来。” “你没有拖她,难道你就听她玩水啊!这才出了你祖宗三代的奇啊!我没看见过这种刁家伙!” “她自己要玩水,怪得我啊?” “何得了,你看这畜生,”成妹子的妈直急得在坝上蹬脚;“荷牙子你要强,我定规回去告。” “你回去告好咧!我不怕,不是我拖她来的!” “你不要同他讲,他一向是这样顽皮的!”荷牙子的二嫂也在旁帮嘴。 “定规告,哼哼,你妈早就在门口拿着棍等着啦,——我才看见这种狗婆养的孩子,这样大,有脸带女孩子玩水!——走啊,成畜生,你还望着人家作什么?你死了自己的脸,也把我的脸丢尽了!你,你还不赶快给我罩起那件皮!” 那婆娘的脸好象真为这事气得发黑似的,她那肥胖的胚子软洋洋的堆在坝边上,连步子都走不开,好象要倒下的样子。这样没有精神而她的巴掌却力气足,一阵一阵在成妹子的脸上背上挥,打得她简直来不及接连着哭,她叫一声隔半天又叫一声。 “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这小娼妇,你还哭!” 巴掌又一记一记在成妹子身上打,走几步,打几下,好象就这样一路干回去的。她还说:“要是你爹在家啊,哼,他定规制了你的命!”不但如此,她还走几步又转过脸恶狠狠的对着荷牙子做手势,獠牙暴露着,真容易令人联想到她们晚上歇凉时对他说的那吃人的僵尸。他弟弟是哭丧着脸跟在她后面。 那时荷牙子简直痴呆了,她怎的骂他,怎的唬吓他,他全没注意,他只觉得自己有点对成妹子不住。当初没有阻止她,以致吃这样的苦,也觉得是她自己该倒楣。他想:她妈好好的叫她出来玩,怎么又恶狠狠的把她打回去?难道那婆娘当初只顾自己跟她二叔叔关着房门讲私房话,于今私房话讲完了,反而说成妹子出来坏了吗?早知如此,哼哼,我要是成妹子,他妈的,当初向那婆娘需索十个芝麻饼也不算多。……他这样悲愤的胡思乱想,同时也还有两个大恐慌,攒进他心里,一是怕那婆娘真正回去告,二是那不够朋友的牛子不知到那儿去了。 他不敢走回去,尽咨嗟叹息的留在毛家坝。看看坝里的水,静静的又澄清了,鱼儿们也在水面吐气了;看看两岸的沙子白茫茫的起伏的,而且枯燥的;看看天边,日光全没了,云彩一列一列嵌在青天上,鱼鳞般闪耀着,而远处的树林却现出阴森而沉郁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家,家在山那边,并不远;望望自己的脚下,禾田在眼底下旋转,鸣虫到处向他嘲笑,沙洞里的鲫鱼冷静的翻着白肚皮,怪可怜的,可是谁料到它们的暴君于今恶贯满盈了,流亡在荒岛,自生自灭,没人过问吗!真是,他那时孤单彷徨的,在坝边很害怕,同时还起了点身世之感呢! 天快黑了,远远的,他看见他父亲东张西望的来了,口里叫骂个不绝。本来他一个人很害怕,但一有人来,他就胆大了,于是他赶快躲起来,心里愤愤的想:他还在骂,难道他就不怕我淹死了吗?如果我淹死了,只剩一个儿子我看他怎么办,到那时,我看他的牛子请谁看?哼,这样黑心的人,我定规要死一回给他看看,我要看他在我死了之后又怎样,说不定他会跟成妹子的妈办交涉,是她吓得我不敢回去才有这种悲惨结果的,她骂过我“不要脸”“野种”,我犯了什么罪,要她那样恶骂啊。……还想这样暗呪下去,把气出尽,可是他父亲越走越近,他便伏在田墈下不动。 “荷牙子——荷牙子你这婊子崽,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哼,这畜生那末小就什么都干得来,妈的,一回来我是没有面子给他的!”他父亲尽管东张西望的喊,骂,他尽伏在田墈下细细的想:还只跟成妹子玩玩水就这样苛刻,假使你发现牛子没有了,还不知道会把我怎样宰了呢?……但在他随即又听见他父亲低语道:“怎样牛子回来了,他自己又不见了呢?难道——我想不会的,总是躲到上屋宝牙子家里去了喽!”听了这话,他在又喜又恼,喜的是那牛子究竟还够朋友,没和他为难,自己回去了,也奈何他不得,恼的是他父亲竟不以为他是死了,他还没有到上屋宝牙子家去探听,怎么就这样大胆的说了呢? 他本想假装死在外头的,但他父亲一去,他就怕,他悄悄的远远的跟着他父亲走回去。那时天已黑了,他就溜进屋后的菜园里躲着。他看见屋里的灯光,又听见厨房里的洗碗声,这一来,他装死的心思没有了,他只觉着肚子饿,同时他茫然的感到一切太空虚了。他想:我为什么定要有人陪到毛家坝以致弄到这样呢?我为什么不进屋吃两碗饭,却躲在后园呢?我为什么都一点打骂不能忍受呢?象成妹子,她该吃得饱饱的,她该睡得安安稳稳的,她虽挨了打,于今总算苦尽甘来了啊!而我头顶的是苍天,脚踏的是草地,包裹着全身的是黑夜的冷气,两手空空的垂着,不知要搁在那里才好,我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不把沙洞里的鲫鱼带回呢,我真是个傻蛋啊!…… 疲劳之后的人们晚上睡得早,庭园寂静的,月亮上来了,照得他几无藏身之所。他两次三番想走进厨房偷点冷饭吃,但后门锁了,他不能不往前门走,可是他向前门张望时,总看见他妈倚在门栏上两手撑着头叹气,有时东走走西望望,于是他又退回后园了。等了半个钟头再向前门一张望,他母亲还是在那里,走进走出,全没有想睡的样子,于是他又退回去伏着不动。他看出她的神情好象比她失掉老鸡婆的时候还忧愁似的,这倒使他心里还高兴! 在后园正等得要瞌睡时,一个影子把他惊醒了,幸而他这小人物还没有使那影子注意。他看见那影子走到他二嫂的窗底下,轻轻敲了两下,随即又听见里面咳了一声,于是那影子爬进窗子了。他看得很入神!他想:那是鬼?是贼?如果是鬼,我二嫂该吓得叫起来的啊!如果是贼,但我二嫂醒了,他敢偷她什么呢?我眼睛看花了?……他想喊,也想不管三七念一借着这机会把自己仍然活活的介绍给他爹妈,但他不知他爹妈究竟要把他怎样,他始终不敢喊。 过了许久,他又向前门张了一下,好,他妈不在那里啦,他心里一喜,就轻轻的向前走。不料正离大门极近时,他妈忽然又推门出来了。她一眼看见他,想奔上前把他捉住,又怕惊骇他,就没有这样办,也没有高声叫,只用手招他,但他还是逃,逃到原处就不动了,好象不这样做作一下,那才丢丑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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