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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张福倒真是个义仆,肯负责任。到晚饭以后,他因老爷不在,责任全在自己身上,就在临睡时把全宅都巡视一遍,连内宅穿堂后的小后院都看到了。把穿堂门上了闩,退出堂屋,又嚷着请太太关上前屋的门,说:“今天家里人太少,院里太旷,不得不留神。”

  太太就依言把门关好,又说了几句话,张福才转到下房,叫女仆赶快睡觉,不要点灯耗油,便退出内院,回到门房。他因平日柳塘在家,入睡很迟,家中的人都陪着熬夜。今日主人不在家,就一切提早,在午夜以前入睡,这是寻常少有的,当然夜里也没有差使,可以安静睡一夜了。哪知他没料到,今夜比柳塘在家时,还不清静。因为虽没老爷熬夜,太太那边却闹了个通宵。不过,并非她自己要醒着,而是被人搅扰的。

  原来,王厨在张福巡视以后,过了不大工夫,便溜进内院。也是事逢恰巧,若不是张福劝谨,把太太堂屋后面的穿堂门闩上,当夜便得出事。因为太太堂屋前门,是每日必关的,后面穿堂门却常常开着,内院有一条极窄的小夹道,可以通到小后院。所以,前门虽关,若开着后面穿堂门,仍可以由过道经过后院进入堂屋。王厨进院,先蹑足走到前面屋门,用手推推,见关得严紧,就转身由小夹道转入后院,去进穿堂门,却不料也在关着。王厨不由心中纳闷。他本是想先溜进房中,和太太当面谈判,因为料想这时太太对自己正在冷淡,要她开门延见,恐怕不易,所以用这掩袭之计,打算先行据住要害,再做谈判。这就和拿破仑用兵一样,将向邻国要求归附,并不遣使致书,只开大军乘其不备,攻入国都,掳住国王,自然便可以予取予求了。但不料对方先已有备,竟然把国境完全封锁。

  王厨对前门关闭,原在意中,却没想到穿堂门也会关了。失望之下觉得这穿堂门向来不关,今日忽然改例,这里面必有缘故。想是太太因家人尽出,只剩她一人,已想到我要乘机和她亲近,所以预先加了防备。这女人真个无情。俗语说,“仙鹤顶上红,黄蜂尾上针,两般俱不毒,最毒妇人心”,实在一点不错。当初那样要好,现在竟变得比生人还生,仇人还仇,我并没得罪她,平白无故就把我给扔了,好狠毒的东西!你的心怎么长的?想着,暗自发恨,越想越不甘心,忽然仰首觉得头上有些光亮,就想起太太住室的后窗,正临着小后院,就搬了条板凳,放在墙角,登着上去,用手扳着窗沿,恰巧对着后窗。这旧式房屋的后窗,只为透风露光,安得很高,也不甚大,而且照例是用纸糊的。见房内只亮着一盏小台灯,太太已睡在床上,盖着被子,却还未入睡,正吸着一只纸烟。因为那床很大,太太只占着外边。里面还空了一半。王厨看着,觉得那一半空位,正是自己分所应得,并且久经享受的地盘,不由又是动心,又是生气,就举手轻敲窗棂。

  太太听见,吓了一跳,坐起来四面乱看,似还没想到后窗有人。王厨就把窗上破孔扩大,撕去破纸,太太才抬头看见,吓得要叫。王厨怕她真叫起来,忙说:“是我。我在这里。”

  太太似乎听出是他,惊心方定,怒容遂现,直着眼儿怔了一下,才含怒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王厨道:“太太你把穿堂门开开,我进去跟你做伴儿。”

  太太怒道:“放屁!你快给我滚开,我用不着。”

  王厨咂着嘴儿道:“怎么又用不着我了?别价呀,你自个儿不也怪闷的。再说,我想你这些日子了,别狠心,好人,快开门。”

  太太气得咬牙道:“快滚开?别讨没脸,我很用不着你想。”

  王厨道:“你不用我用谁啊?今天不就是我么,你想别人也没有啊!”

  太太气得要死,但只能喝他快滚,说不出别的话。王厨却是忽软忽硬,忽而嬉笑挑逗,忽而恶语讥诮,最后竟说出极不堪入耳的话。太太听着越发怒恨,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喊起前院的人,问他个欺侮主妇罪名,无奈自己早已受欺,这时再做好人,只有多受羞辱。若是放任胸中的气恼,更得和他拼命。但那样更得闹出极大的笑话。当时自知无法,只得一面抑制怒气,一面现出坚定的颜色。对他呵叱,想叫他绝望走去。

  但王厨初意,虽抱着续欢的希望,而内心还存着积久的怨恨。起先好言央告,希望能够开门,因过了很久,见太太好像一块严冬的冰,只有越冻越坚,越坚越冷,泼上水也是一起冻上,绝无融化的可能,他才绝了望,却仍迟迟不走。因为希望一绝,怨恨也跟着涌上来,还要乘机发泄。他仍站在后窗,运用口舌,说着各种难听的话,故意要使太太气愤,看着快心。却又不忘原意,常常叙说旧情,叫她羞怒至极,而又无计可施。这样,直搅了半夜,最后太太只剩了俯首哀泣,王厨也觉得疲乏,才指着她又说一阵。临走还说:“不用你这狠心眼,想把我抛开,只怕你抛不掉。你只说跟我好过一天,就算是我的老婆,到多晚也是我的老婆。想要翻脸不认账,那可不成。今天我也乏了,咱们明儿算账,明儿晚上你若不开门等我,我什么事都办得出来。反正我是个穷人,一条穷命,跟你总拼得过。”

  说完,便跳下去走了。

  太太这里又哭了半天,到天亮才稍睡了一会儿,醒来便又想起夜中的事,满心愤懑,而又畏惧。她这时虽认出王厨的凶猾面目,但除了自悔以外,绝无办法对付。于是,对王厨恨虽恨到极点,怕也怕得够受了。可惜,一个精明强干而又带着泼辣性格的太太,竟因一度失足,受了小人挟制,既不甘屈服,又无法反抗。在要保持身份颜面的立场下,忍着痛苦,和那没有身份,不顾颜面的小人周旋。试想,这是什么罪过!于是,经过这一夜的搅扰,她的神经便已大受损伤,变成个懦弱的人。好似把王厨当作凶恶的魔鬼,这魔鬼长久藏在她的脑中,时时现形的对她恫吓。

  这日,从起床之后,她便提心吊胆,寻思王厨必乘着家中无人,尽情搅闹,逼自己屈服。但自己已把他恨入骨髓,畏如蛇蝎,宁死不甘屈服,但对他又没法可治。若辞了他,那就更受不了,留着也是后患无穷。不必向后想,只在这几天里,他便不知还要出什么花样,起码也要照昨夜那样整夜纠缠,自己便如受一夜酷刑,好似一个人独坐荒郊,被恶鬼包围,现出百种怪状,发出百种恶声,来相震吓。又好似落在夏日的粪坑里,四面被蛆虫嘬咬,求死不得,欲逃无路。太太想着,只觉来日大难,满心是病,连饭也没吃。饭后觉得身上难过,头也晕疼,躺下睡觉,也睡不着。

  忽然宝山回来了,替柳塘取烟膏,太太就想到他那边去看看,叫宝山稍候,自己换件衣服,便和他一同出门,直奔到江宅。下车进去,璞玉见她来了,忙接入房中。柳塘正在吸烟,也迎出来,笑着招呼太太,大有相敬如宾之意。太太看着人们的笑脸儿,不由感到心头暖温,好似得着安慰,就先去看看玉枝。玉枝这时正清醒,见太太到来,虽说不出什么,却由眼光中表现出受宠若惊,又感激,又踧踖。

  太太问了问受伤的情形,柳塘详细诉说着,太太不住咨嗟叹息,随嘱咐她安心调养。向房中瞧瞧,见玉枝床旁,放着一张长沙发,上面有璞玉的被褥,便知璞玉完全担负看护之责,就向璞玉说了些叫姑奶奶受累的客气话,好似把玉枝当做自己的女儿。柳塘听着暗笑,遂让她进到自己暂借的卧室去坐。太太见里面陈设齐备,就问:“这屋子算是借用吧?人家的东西都没挪动呢。”

  柳塘就把江氏母子的好意说了。

  这时,江老太太听说张太太来到,就下楼周旋。太太和她谈得十分投机,璞玉伺候玉枝睡着,也过来加入谈话,大家团坐倾谈,颇似家人骨肉之亲。太太由江老太太的慈眉善目,柳塘的和蔼诙谐,璞玉的诚实无欺,感到一种祥和意味,好像房中一片光明。望着每个人的笑脸,都觉可爱可亲。再回想家中的寂寞光景和自己在家的痛苦心情,所见王厨的狰狞面目,真觉像地狱一样,更看着这里好似天堂,就恋恋不忍离去。直到天夕,江老太太要留太太吃饭,柳塘客气着,请江老太太到楼下来吃,结果取折中办法,仍在楼下同吃。江老太太自己下厨做了几样得意小菜,专请太太,太太也没法推辞,就留下吃饭。在吃饭中间,太太更觉此间可恋,真恨不得留下和柳塘、璞玉做伴,以免回家受罪。但自知是位主妇,有着守护之责,尤其柳塘不在,自己更没理由抛弃职守,住在外面。但这时忽听院中女仆叫着:“下雨了!”

  太太心中一动,暗想,这雨若下大了,自己可以托词在这里住一夜,暂避今宵苦恼。于是,心中祷告老天爷快叫雨下大些,并且不要停止。但老天却不肯使她舒心,到饭后雨就停了,过一会儿,又下起来,下一会儿,又变成牛毛细雨。太太饭后和大家谈天,只不说走,心中却盼着到相当时候,雨再大起来,必有人挽留住下,自己便趁坡儿不走了。哪知道直到夜间十点以后,雨还是停停下下,不大不小,柳塘和璞玉见太太今日和每个人都特别亲热,又改了平日沉默寡言的习惯,谈笑风生,好像恋住了不肯走,都觉得奇怪。到钟打十一点,太太可再忍不住了,装做失惊地说道:“天都十一点了,我可得走了。”

  说着,又立起来,向外看看说道:“怎么不知不觉到这时候了,外面还下着雨……”

  江老太太不知柳塘家中情形,只看着他们夫妇间,甚为和美,听了太太的话,就说:“你何必回去?就住在这里得了。”

  璞玉一听江老太太的话,不好不跟着挽留道:“真格的,嫂嫂别走了,你就住下吧。外面上淋下滑,天也太晚了。”

  太太沉吟着道:“可是,我不回去,家里交给谁?怪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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