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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这时小唐在门外听着,见老绅董和那少年愈说愈僵,竟被认为贼党,要报官捉将官里,不由大为焦急。心想这少年办事未免霸道,也太鲁莽,你抓住什么凭据。只看她派头不对,形迹可疑,就硬赖是贼呀,恐怕没有这样容易。但老绅董本无歹心,只为访寻玉枝而来,无端受人误会,本可以解释却便说出实话,也没关系,何苦尽跟他顶嘴,自惹麻烦。想着就要过去替她解围,但又不好走入院中,只可在门口喊了一声:“喂!”

  想把老绅董叫过,和她说话。哪知那少年回头看见了他,就叫道:“你喊她做什么,方才她说跟你一事,不用问也是一党,你也跑不了。”

  小唐一听,自己也给牵扯上了。再看老绅董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儿,好像对那少年表示自己问心无愧,任你叫谁来,也不害怕。小唐心想我们虽然没有私弊何必多惹麻烦。看这少年情形,必和地面熟识。说不定警察真把我们带走,到区里诘问,我们到那时也得说出实话,结果证明误会,放了出来,也不见得能治这少年诬告的罪名,白白受回羞辱,又何苦来。再说我们的本意,并不是说不出口,见不得人,乐得跟他说呢。想着就招手叫道:“先生,你把老妈叫回来,这用不着叫巡警,我们可以告诉你实话。”

  又向老绅董道:“你怎想不开呢,咱们的事光明正大,用不着背人,你就告诉他不结了,何苦捣这麻烦。”

  老绅董道:“他不是赖我做歹人,要叫巡警捉我么,我就让他去叫,到底看看谁是歹人。”

  那少年听了小唐的话,就道:“你肯说,我就先把老妈叫回来。”

  说着就把女仆喊住。又向老绅董说道:“我没看错吧,你是安心图谋我来的,只把卖东西作幌子。”

  老绅董道:“呸,你全看错了,我倒是把卖东西作幌子,另有别的意思,可不是来图谋你。”

  少年道:“你往我家来,不是图谋我,难道图谋别人,你还是不肯说实话的。”

  小唐接口说道:“先生,她说的是实话。这本没你的事,她是来寻人的。”

  少年听着一怔道:“寻人?她寻谁?”

  老绅董道:“我是寻一位姑娘,这位姑娘是张柳塘张二爷的小姐。她在闹乱那天,有事到我家里去,在她回家路上,正赶上外面乱了,不知截在哪里,弄得两头儿不见日头。我疑惑她回了家,她家里疑惑是截在我家里。到前天地面平静,她家派人问我,我才知道姑娘丢了,遍处打听也不得消息。我寻思姑娘是很规矩的,胆儿又小,她从我那里回家,绝不会到别处去,必是落在这条路上。无奈又打听不出来,我才想主意挨家儿查访,跟我干儿子借了点货,装做串百家门的。昨天跑了一天,也没影儿。今儿才听说你这院里在闹乱那天,收留下一位姑娘,我就忙着赶来,恰巧你家老妈要买东西,我还会不趁坡儿往里撵么,你倒把我当做歹人了。”

  那少年听着,似乎大出意外。瞪着眼儿道:“哦,你是找姑娘来的,是真的么?”

  老绅董道:“你不信是怎样,我是替张柳塘寻找他的姑娘,你大概对张柳塘也有个耳闻。现在你家既收留着一位姑娘,就得叫我看看。若不是我们的姑娘,我转头就走。若是我们姑娘,我就给张柳塘送信,叫他来接。听说你给姑娘治病,还花了不少钱,张二爷也亏不了你。”

  那少年摇头道:“倒不在乎那个,我只问你,真是张柳塘家的人么。张柳塘我倒有个耳闻,是位老世家老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会……”

  老绅董听着大怒道:“你别自夸眼力,我知道你看出我不是正经出身,我也不瞒人。不错,我是个老窑姐儿。可是现在已经成了好人,比你的身份不在以下,张柳塘还是我的干兄弟哪。现在少叙废话,快领我看看姑娘。看对了我也不领走,自有张柳塘来。”

  那少年听着,眼望老绅董,似乎十分纳闷,但又不愿多问,就道:“你想领走也不成。那姑娘还不能移动呢,今天才清醒过来,能够说话,还有些神智不清。”

  老绅董道:“她是怎么了?是受伤还是摔着啦?”

  那少年道:“是受了枪伤。就在闹乱那夜,听见附近枪响,人声嘈杂,知道街上出了事,正和下人堵上大门,在院里听气儿。忽听门外有呻吟声音,知道有人受伤。可是街下正乱,我上房看看,见南星街那面的铺户,都被抢了,许多兵匪,从巷外跑来跑去,还有人砸巷外人家的门,就没敢出去。等了半天,见街上人静了,才开门瞧看。见一位姑娘正在巷口横躺着,身旁汪着血,叫她也不答应,就和下人把她搭进来。在灯光下一看,还是位大家小姐模样。当时放在床上,叫我母亲看看她的身上,才知枪弹是从左臀打进去的,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知道子弹还在里面,且恐伤着骨头。

  我对这个曾听人讲究过,子弹留在里面,多半是被骨头卡住,骨头一伤,很容易落残废,而且那枪口的方向很坏,是对着后脊的。倘若伤了脊骨,或是尻骨,就要一世不能起坐,得永远躺在床上。男人受这样的伤已经万分残酷,何况一位年轻的姑娘。所以我非常着急,赶忙想法请大夫,费了多少麻烦,才把大夫请来。一经诊查,我才放了心。哎呀!真是阿弥陀佛,倘若这位姑娘真是张宅小姐,张宅一家可真得念佛。想不到这样巧法,那子弹在她身上肉最厚的地方,进去足有三寸,才挨着骨头,就停住了。所以尻骨的伤,很是轻微。据大夫猜想,她是中的流弹,和放枪的距离很远,子弹到她身上,已剩了很微弱的力量,才有这万幸的巧合。若是离得较近,力量再大一点,便不绝望,也得费手了。

  当时大夫把子弹挖了出来,扎裹好了,对我说只还防着发生高热,或是创口化脓。我们担着心守了两天,居然经过很好,没有变化。大夫每天前来换药,今天说已脱了危险,把叫她安眠的药也减轻了。方才她已经睁开眼说话,只是精神还不大清楚。我正要想法问她姓名住处,恰巧你们在外面吵起来。我救人本是光明正大,并不怕人知道。你们就径直拍门来问,我还能瞒着,何必来这套侦探访案的样儿。”

  老绅董道:“你这话不对。我们起初并不知道姑娘落在哪里,既不好满世界拍人家的门,也不好沿街敲锣,我才想了这法儿。”

  那少年道:“其实你们今天不来,明天也知道了。因为我已经在报馆登了广告,报纸这几天不出版,要不然早登出来了。”

  老绅董道:“是咧,张二爷也登报找人,大概明天也登出来了。”

  小唐在旁边见老绅董尽和他絮叨,不由着急,暗想你们怎么尽说没用的话,还不快去看看姑娘,到底是玉枝不是。若不是她,这些话全白说了,就插口道:“你们还不进去看看,若是张家姑娘,好赶快给张宅送信啊。”

  老绅董听了,才向那少年道:“劳驾你快领我去看看,姑娘在哪里。”

  那少年沉吟一下,才点头道:“好,你跟我来吧。”

  说着就先进了楼门,回头叫老绅董随着,又向小唐道:“你先出去等着,这没有你什么。”

  小唐听了,心想你把我当做旁不相干的了,果然现在已说不起,若在前些日,我还是玉枝的未婚夫,正枝正叶,只怕你拦不住我。现在却真个没我什么了,想着就退出院门之外,等候消息。

  且说那少年领着老绅董进了楼门,就见左右各有一间房。少年向左走入房中,里面好像客室模样,却在临窗放了张铜床,床上锦衾之下,覆着一个人,只露着脸儿。床旁椅上坐了一位老太太,似乎正望着床上,听他们走入,才转头来望。老绅董一进门,便看见这位老太太,不由的暗自诧异,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老太太,人家是怎么长的,和我一比,准比得我不成人样。莫怪这少年看我不顺眼了,原来那位老太太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脸儿还是圆圆的,皮肤光润,很少皱纹,而且肤色甚白,两颊还带些健康的红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白如霜雪的头发,配着那张圆脸,说不出的好看,而且生得慈眉善目,天然带着笑容,周身现着大方气度。在那里一坐,真是世间慈母的模型。若是摄成照片,寄到什么比赛会,准能使见者受到感动,认为是人人意想中的慈母,必能压倒一切粉白黛绿的青春少女,高膺首选。无怪老绅董看着又惊又爱,暂时忘记寻找玉枝的事,及至走了几步,那老太太已立起身来,迎过来向少年道:“外面倒是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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