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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柳塘道:“没什么,衣服还不现成。哦,我想起来,太太有一身儿礼服,正好给您穿用。出家本是大事,应该穿礼服,又郑重,又吉祥。”

  璞玉还不知礼服是什么,只以为是富家妇女们应酬行礼所穿的衣服。却不料柳塘所指的,却是太太出嫁时所穿的那一身袄裙式的红色喜服!璞玉梦想不到自己出家的“家”字,已被柳塘暗地加上“女”字偏旁。道谢以后,又说:“明天我本该过去跟太太辞行,并且谢谢这些日待我的好处,只是我这不吉祥的人,恐怕犯太太的忌讳。不去又恐失礼,您看怎么好?”

  柳塘笑道:“不用这些繁文。您出家的地方,是太太常去的,往后尽有见面的日子,并不是你一走就永远分离了。”

  璞玉听着,忽然想起警予。自思我眼见非走不可,再无延挨之望了。柳塘好像变成催命鬼,在他主持之下,至多还有两天工夫,一过这两天,我就进入另一个世界去了。警予还一点不知道,倘不能给他通个信息,恐怕以后就要希望渺茫,说不定真永久分离了。但我现在实没法给他送信,最后的一条路,也已塞住。雪蓉脱离张宅,我也和警予隔离了。想着一阵说不出的焦急难过,但居然情急智生,看着柳塘,竟在他身上想出办法。本来璞玉因自己一向的坚决行动,都是直接向柳塘表示,这次出家,也是向柳塘正式要求,所以她的后悔变计,也最怕柳塘知道,最要对他隐瞒,才弄得毫无办法,如今竟会在柳塘身上想出通消息的办法。

  这就似学生在考试时传递小抄,千方百计的必要达到目的,但有时教师来往巡查,监视甚严,学生不得施展妙手,就会奇想天开把小抄儿粘在教师衣服上,利用他往返巡游,无处不到,那接受的人,自会由教师身上揭取下来。璞玉这时也是逼出来的智慧,若在平日,她那迟钝的脑筋,万万思不及此。便能想出,她那羞颜涩口,也万万不能说出。这时竟低着头向柳塘说道:“二爷,我想着真抱愧,待我有恩德的人太多了。现在我就要出家,莫说报答,就挨着诸位叩谢一下,也办不到。只有求二爷替我转说一声,我今生不能报答,只可来世变牛变马再……像前些日子,有那些位关心我,连王督军和太太都赏我东西,如今虽辜负人家的好意,可是那恩德我总记住不忘!还有像……赵秘书长……”

  璞玉费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自觉羞涩难堪,急忙又接着道:“他们几位,大概二爷全知道,求您见着时,务必替我说到了。”

  柳塘听着,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所在,还以为是由天良中流露出的话。她实在辜负了很多人的好意,尤其对于警予,相爱多年,到底不能成就。如今她竟要入庙出家了,从此一别,真个茫茫万古,她回想于心有愧,所以相托致意。这就等于人到弥留时候,常常想起向来所亏待的人,请求谅恕一样。但又不觉好笑,暗想我替你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而且谁的好意你也不会辜负,到明天就知道了。想着就唯唯答应说:“我一定替你说到。警予上北京去了,还不定哪天回来,反正我见着必跟他说。”

  璞玉并不觉柳塘单提警予是有着隐意,只觉头上“轰”的一响,知道自己进庙是不能幸免的了。警予得着消息,也在事后。柳塘仅能把我的情形告诉他,却不能表白我的心事,警予仍许误会我是中途变卦。因为以前我二人中间每次波折,都由我身上发生,这次他难免仍向坏处猜疑,万一负气不再理我,又怎么好呢?想着不由为难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老妓脱风尘繁华一梦 新人投水月绮绪三生

  说话璞玉觉得白费了许多心机,所得结果仍等于零,不由把微开的心,又闭紧了,正在茫然失智,柳塘已立起告辞。璞玉迷迷惘惘,也忘了照例的客套,等柳塘和玉枝出了房门,她才霍然惊觉,送了出去。

  柳塘回到家中,稍坐又出门到饭庄等候老绅董。过了一会儿,老绅董果然如约,带领唐棣华同来。唐棣华是受了老绅董的骗,只说替他说亲,现在去和男方一位媒人会面谈谈,唐棣华才随着前来,若知道是谒见未来的丈人,他就许不好意思了。这次并没由柳塘派车去接,是老绅董自己到唐棣华家里,逼着整容易衣,拉了同来。唐棣华到饭庄门口下车,已吓得一怔,他有生以来,还未进过这样地方。有时经过门外,常想在里面吃饭的人,不知都是如何豪阔,因而对于门口迎送客人的大了,都觉羡慕,猜度他们必是常吃阔人的残羹剩饭,这样脑满肠肥,也是修来福分。

  这时见老绅董走进这家饭庄,只疑弄错了,竟不敢向里迈脚。及见柜上人对老绅董很亲热的叫着“老太太”,似很熟识,才知不是走错。随着进到里面,被伙计让入房中,见一个衣服华丽气度高雅的老人,含笑相迎,又出了他的意料。他想老绅董所谓的媒人,也许是个媒婆儿,或者是个帮闲的穷人,如今见是位老封翁,不由大为惊异,又感到十分踧踖。老绅董又是个热气而没分寸的人,这次会面,本有察看之意,若是柳塘不能中意,还可以将婚事作罢。但老绅董一厢情愿,她所张罗的事,只许成功,绝不顾虑失败,也不管别人愿意与否,进门就向柳塘道:“我把你的姑爷给带来了。瞧瞧小伙儿好不好?”

  又向唐棣华道:“小唐,快上前给你丈人行礼。你上了我的当,我说你丈人在这里,怕你不好意思来,所以假说媒人。媒人倒有一个,就是我呀!”

  说着哈哈大笑,推唐棣华行礼。

  唐棣华虽在大窘之下,但心中对柳塘这样华贵温蔼的老丈人,已然心悦诚服,又被老绅董逼着,只可执其子婿之礼。他想要行新式三鞠躬,老绅董却要他行旧礼叩头。柳塘虽觉老绅董行事莽撞,但看唐棣华品貌端庄,态度诚实,并没有市井油滑之气,心中也已愿意了,就谦让着受了唐棣华的礼。但把旁边伺候的堂倌给看怔了,只疑这位张二爷犯了疯病!他的家世,何等高贵,提起南街张二爷,谁不知是位老根旧底的财主。跟一个下等老窑姐交往,已经闹得人言啧啧,如今竟又在馆子里认了个小伙计似的姑爷,还是老窑姐作媒,这真是世上少有的事!

  难道张二爷那样人家,便没个够格的至亲好友,会轮到老绅董作媒?而且说了这样个穷小子的姑爷,怎么般配得上?这可太奇怪了,因而猜测里面必有原故。凭张二爷的身份,他的姑娘就是千金小姐。什么富贵人家不能对亲,也尽有戚友可以作媒,但他竟避开亲友,托老绅董给女儿在下围子里找姑爷,并且毫不挑捡,一见面就磕了准头,这样未免太简便了!虽然女儿是赔钱货,但普通人家对这赔钱生意,也要作个光彩。像张二爷这办法,直像商店打发剔庄一样,又好像鲜果庄把烂香蕉、甘蔗头儿扔在破蒲包内,有人给价儿就叫拿走。

  看来他这位女儿,若不是瞎瘤残废,就是做了什么败毁家风的事,生过不出家门就添不了三代的孩子;要不然就是孩子还在肚中,等待出头之日,张二爷才急于在他出世以前,寻个姑爷,令其冒认这件汗马功劳,接兑这份现成产业,给女儿的肚子寻个根据,给没主的孩子填个号码。否则,若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儿,他万不肯这样办法。由此可知,这个姑爷不但得着老婆孩子,还必有大批银钱随来,作为赔偿初夜权的损失和代行父职的酬谢。真是太便宜了!这样好事,怎我遇不上呢?若能落到我头上,便是那小姐麻疤臭烂,儿女成群,我也不嫌。

  这堂倌固然有些胡思乱想,但是这样猜测,却是人情难免,便被旁人知道,也必和堂倌抱有同感。这种数千年积下来的阶级观念,也是社会阶级不能泯除的一种原因。穷人只能羡慕富人,对同类穷人并没同情。所以向来轻视贫贱的人,并非只于富贵一流,而多是贫贱者自己。认为贫贱者应该终于贫贱,若有人希图富贵,妄自攀高,先要受同类的攻击,这就和中国重男轻女的习俗,大半由女性自己造成一样。在现代的普通家庭中,例如儿媳怀孕,生下个男孩,狂喜的必是那位老祖母;生个女孩,发恨骂臭丫头的必是那位老祖母;“十个罗汉女,不如一个瘤脚儿”的格言,也起源于老祖母;“男是金银垛,女是赔钱货”的呼声,也发于老祖母。但老祖母自己是个什么,她并非不知,只于自轻自贱,早已自甘下位,也不许别个女性出头。尚见有人偏爱女儿,可以把老祖母气死,但老祖父却十有八九不这样偏心。所以现在提倡平权的人,若细查底细,就不必专骂男子了。

  闲话休提,且说柳塘梦想不到会受到菲薄不修的冤枉,对唐棣华一面谈话,一面端详,越看越觉中意。唐棣华震于这位丈人的势派,暗自战战兢兢,表面规规矩矩,恭敬非常。柳塘看着,觉得他面貌颇为厚重,像个载福之器。柳塘并不会相面,但最注意人相貌的厚薄,气度的静躁。他常对人说,在明末时,大臣某公曾东出关外,回来叹息告人,明朝气数将尽。关外贩夫走卒,皆方面隆准,有王侯气象,长白王气,指顾将兴,必代明而有天下,后来果应其言。虽是近于迷信,但也未必全属空谈。只说由我记事这数十年来,赶上自古未有的变局,我冷眼旁观,阅历无限沧桑,觉得连人民形体都改了样儿。像别的国家,人民高度都有增加,我们反而变矮。这由戏台上便可看出:在我少时,所见那班名伶,都是身体高大,便到以后的孙菊仙、杨小楼,也还足够尺寸。所以扮演古人,显得魁梧俊伟,望之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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