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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张福闻得一阵焦糊气味,叫将起来。净莲才想到把粥熬过火了,手忙脚乱的端下来,收拾半晌才盛了一碗,连小菜送到张福面前道:“只顾说话,粥都糊了。您对付着吃点儿吧。”

  张福道:“不要紧。这都怨瞎子,他不但搅了大局,连咱们家的饭也给闹坏了。”

  净莲笑道:“可不是么?瞎子真可恨!若不是他出来,赵秘书长一办喜事,里里外外,多少人都可以得点好处。这一来全完了。再说这些日我巴结着璞玉,指望她嫁过去跟赵秘书长说句好话,给宝山弄个官儿做做。瞎子简直把我们官运都搅了,岂止闹坏了粥呢?”

  张福且吃且说道:“话不能这么说。难道为咱们宝山谋事,就不许人家夫妻团圆?你可叮嘱宝山,不要跟着胡闹。那个给赵秘书长拉车的丁二羊,满嘴疯话,又要跟瞎子拼命,又要把瞎子推到河里,实在太不讲理。宝山还跟他起哄,我说过好几回了。”

  净莲无言,淡淡的应了一声。

  过一会儿,宝山回来,报说已把信送到赵宅。张福问赵秘书长怎样情形,宝山道:“我没进去,也不许人进去,听赵宅下人说,秘书长从救济院回家,除了上过趟督署,剩下时候都是把自己锁在屋里,坐着发怔,晚饭也没吃。黄昏后给咱们二爷写了封信送来。他自己还是写,也不知写的什么。方才我送到了信,在门房坐着说话儿。忽见那位大管家宋升,跑进门房,跟人们说,秘书长看完了二爷的信,把他叫进去,叫连夜收拾行李。又叫把宅中木器家具,查点查点,按下人的人数分成份儿。看那情形,他似就要离开天津了。那边仆人全慌了心。大家猜着,王督军跟秘书长这样交好,他辞职绝不能准,一定要来个不辞而别。丁二羊闹着要给王督军送信儿,派人来守住,不放他走。”

  净莲笑道:“对了,他是督署副官老爷,见督军还不容易!真不含糊,拉车的做了官,立刻就福至心灵,懂得这些路数了。”

  张福沉吟道:“赵秘书长何致于这样着急,沉不住气,不知咱们老爷给他的信里说些什么?”

  宝山道:“那谁知道?可是我听老爷在内宅说过,璞玉跟瞎子是结发夫妻,既然重逢,怎能拆散?料想没法挽回。他已预备给璞玉夫妻安排住处,打算活路。对秘书长却想替他另寻个好姑娘做太太,劝他不要再想璞玉了。大概信里就是这个意思。”

  张福道:“这本是正办。世上好女人多着呢,凭秘书长的身份,什么天仙美人娶不到,何必非璞玉不可?璞玉虽然不错,可是岁数已大,抛下二十往三十走了,又生过两个孩子,还在烟花巷走过一遭,怎么秘书长竟为她会……”

  净莲接口笑道:“我的好老爷子,若都依您的话,世上没一点麻烦了。您这年纪,不懂得这些事,别乱批啦!”

  张福摸着自己胡碴儿道:“怎么,我这年纪倒不懂事了?越活越往回喀了?”

  净莲笑得咯咯的道:“您明白,您明白,我说错了。不是您不明白别人的心思,是别人心思太滞,没您想得开。”

  张福也笑了道:“本来上年纪的,看着年轻人办的事,都觉值不得,犯不上,要不然怎会遭恨呢?我走了,该回宅里看看。”

  净莲道:“您一恍儿四五天没在家了,今儿在家歇一天吧,叫宝山替您去。”

  张福道:“还是我去,叫他在家吧。”

  净莲不肯,执意叫宝山去。宝山也不知净莲是何意思,当这新婚燕尔之时,怎倒不愿厮守,把丈夫开发出去?但也只得帮着净莲,将张福推回卧室,他二人方才回房。

  宝山向净莲道:“你怎么往外赶我?”

  净莲道:“这么紧关节要时候,你就不能出去受一宵孤单哪?要知道赵秘书长明天就要走了,我替你打算的官儿,也算飞了。这还不算,人家赵秘书长上次赏我们钱,相待总算不错,璞玉跟我也怪好的,我也不能看着她跟瞎子受罪。”

  宝山道:“你又多操心!人家璞玉自愿跟瞎子过,你不看着又怎样?”

  净莲道:“她愿意,我不愿意呀!”

  宝山道:“你不愿意也是干瞪眼儿。”

  净莲道:“我才不干瞪眼呢!我有主意,可是得你办去。”

  宝山道:“我不敢。若办出错儿,要担多么大沉重!”

  净莲道:“依我的主意,不用你担沉重,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成功了。”

  宝山问什么主意,净莲就附在他耳上,喁喁的说了许多话。宝山且听且转眼珠,听完说道:“这不太狠了些么?”

  净莲道:“一点也不狠。你用天平称称分量,这一头儿是瞎子,那一头儿是赵秘书长、璞玉,还有璞玉的孩子。她若嫁给赵秘书长,还许可以找着;这一归了瞎子,就算没指望了。即使还能找回来,那孩子跟着瞎爹爹,早晚也是讨饭。若是做了赵秘书长的儿子,往后有多大发迹呢!再说还有我们好些人呢!这也不算跟瞎子怎样缺德。不过他这次多余回来。我只是叫他还老实回去,该回哪儿回哪儿,别在这里害人。”

  宝山道:“你想一定能成功么?”

  净莲道:“我已经把瞎子的脾气琢磨明白了。这是我从小儿在班子里学的能为,对什么脾气的人,摆什么道儿。那瞎子别看残废,还是钢板硬倔。当初不是曾为着怄气走过一回么,这次还叫原路儿再辛苦一趟。你快去吧,可是得留神,别叫老爷知道。”

  宝山应着,就带了些钱出门走了。先坐车跑到马路上,去卖东西。因为时候已晚,铺子都已上门,他连央告带使诈语,敲开了一家稻香村的门,买了两瓶酒一只鸡,和别的下酒之物,提在手里,又坐车奔到赵宅。

  叫开大门,进了门房,见赵家几个仆人都在坐着谈论,只不见丁二羊的面儿,不由诧异:“丁二羊在这要紧时候,哪里去了?”

  就向众人问丁二哥呢,那管家宋升道:“丁老二走了。”

  宝山大惊问为什么,宋升道:“方才你走了以后,我们秘书长把我们叫了进去,也没提旁的,只说他有事出门,明天就要起身。因为投准日期回来,这公馆只得暂时解散,大家且去各寻门路,就每人在月钱以外,另赏了一百块钱,宅里东西,也由宅里下人均分。大家因秘书长向日待人恩厚,恋恋不舍,却又知道他要走的原故,没法劝说。哪知丁二羊喝了两杯酒,仗着醉劲儿,跟主人胡说起来。他说老爷值不得为这种事就辞官不做,活人还能被尿胀死,你别着急,限我三天,我叫璞玉仍旧嫁你。主人被他说得脸上不挂,就拍着桌子骂他。丁老二反倒叫了横,对主人说:‘老爷,你骂死我也不要紧,我受你大恩,你上天边去,我也跟着,不用打算辞我。可是这回我看你不应该走,用不着走,简直不叫你走,你就是走不了。’主人被他气疯了,跳着脚儿问他:‘你要造反,敢说这话?有什么法儿不叫我走?’丁老二说:‘我就有法儿,你等着看明白儿可走得了。’主人气得都说不出话,只喊赶他出去。丁老二倒自己先跳跳躜躜的溜出去了。他连工钱赏钱全都没要,就那么走了。”

  宝山听着,暗叫:“糟糕,我这时正要紧寻他,他辞工走了,我怎么办呢?”

  就向宋升道:“大哥,你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么?”

  宋升道:“那谁知道?他向来脚底下就没准儿。”

  旁边一位厨司袁二接口道:“我看他是找地方住窑子去了。这些日他三天两头儿,住在外面不回来,就跟我们说,哪个姑娘跟他有劲,哪个姑娘甩他,他要邀督署里的熟识弟兄,前去砸窑子,今天就许又上那种地方消气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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