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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柳塘说了,警士道:“张先生,我很信你的话,知道你是有身份的人,绝不会干意外的事。但这地方太乱,上边有公事严查。我们的责任,不敢疏忽,请你先生到区里说句话吧。”

  柳塘听他要将自己带走,虽然不怕,但不愿意麻烦,正在踌躇未答,老绅董已推着那警士道:“躲开吧!哪儿来的这些公事?这里面哪一天都往里运良家妇女。你们被开窑子的花钱堵上眼,一点看不见,如今运出一个,你就公事啦,私事啦。我看你是瞧见是坐汽车的,想要弄点什么。告诉你,别打算!车里的这个人儿,是我干儿子黑心疔窑子里的。我替这位张二爷办事,花六百块钱赎出去,过付是我,见证是我,你要带区,我跟你去。你打听打听,老绅董可怕过事?”

  那警士听了,看着老绅董笑道:“我说绅董,是你管的事啊!那自然没错儿。可是将来有事,上头问下来,你都担得住。”

  老绅董道:“那自然!不但是我,就是张二爷和这个人儿,都可以朝我要,一个跑不了。”

  那警士搭讪着道:“那么好极了!”

  说完将手一挥,汽车就开动前行。

  柳塘走在途中,更佩服了老绅董,心想:自己救出璞玉,已是快事;又交结了老绅董,更是奇遇。我这三四十年中,常与衣冠人物周旋,只看见礼义殷勤,行事虚伪,心情冷酷,态度忸怩的谓上等人。今日遇见这老绅董,就好似由狭隘郁闷的都市,出至宽阔平远的郊野。虽然景象荒陋,人物朴拙,气质粗野,但另有一种广敞之观,轩爽之气,令人心膈舒畅。回想有生以来,所遇这等的人,实在不少,而又全出市井之中,总算起来,以老绅董尤为难得。只看她并不征我同意,便自定价目,把璞玉赎出,而且她代垫了钱,并不跟我交代,也不许我立即偿还。固然六百元为数戋戋,但在她身上,却是巨款,不知几年居积,才从皮肉中得到这个数目。

  别人也许认为她这样慷慨,是知道我是财主,故而放心大胆,不愁抵赖,或者借这事联络感情,预备日后大开方子,这是完全错误的看法。因为她知道我是财主,不过看见表面阔绰,并不知实情,也没到我家去看过。现在我若向一位深知我底蕴的亲戚,商借六百元,恐怕那亲戚立刻就会想到我将要破产,怕日后无力偿还,因而拒绝;便是肯借,也必要立字据请中保,经十天半月的磋商,才把钱借给。老绅董只凭一句话,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就把钱垫了,把事办了,这才真够朋友。可是我今天才认识她,还没有朋友的资格。这人真太好了,我别白叫这声老姐姐,明儿设法劝她抛弃淫业,来跟我享几天老福吧。想着又看看车角上的璞玉,见雪蓉正拥着她,低声说话,就问:“她已经缓过来了么?”

  雪蓉道:“早缓过来了,嘴里直说像发呓的话,我只可哄着她。”

  柳塘道:“她还不大明白。你先不要告诉她什么,等到家再说。”

  雪蓉点头,微笑道:“你这老姐姐倒不错,你算认了门好干亲。”

  柳塘道:“你别奚落我!老绅董实在够老姐姐的资格。你若定把她看低,那就错了。我后悔方才匆促,忘了叫你给老姐姐磕头。”

  雪蓉撇撇嘴道:“咱们的事两论着,我才不认那样的姐姐!”

  柳塘道:“你不能叫姐姐,应该叫老姑奶奶。”

  说着车已到了门口停住。宝山先跑下去,叫了几个女仆出来,把璞玉连架带抱的搭进院中,雪蓉、柳塘在后跟着,把她先送进雪蓉房中,放在床上。玉枝进来,看见璞玉,觉得十分惊异。璞玉仍似在半眠状态之中,躺在床上,身体不住移动,口中不住作声,但只不张眼。过一会儿渐渐安静,似乎睡去。雪蓉看着甚不放心,问是怎么了,柳塘道:“她只是刺激过度,神经临时变成麻木。你只叫她安睡,再醒就可以神智清楚。”

  雪蓉道:“她在这儿睡,你怎么抽烟?在这边床头上成么?”

  柳塘道:“不能。她已是朋友的太太,我怎能放肆?你安心照管她,我到玉枝房去吸烟,吸完了还上我当初位的南书房套间去睡。”

  说着就叫玉枝端着烟具,一同走到她的房中。

  玉枝伺候着抽了两口,方在谈论璞玉的事,忽然太太来了。柳塘一见她,便明白必有快嘴女仆把接来女子的事告诉她,便忙着让坐,迎头先把这件事说出来,却将自己的主角地位推开,只说现在署督秘书长赵警予,是千年前的老友,他当日在天津认识个女招待,甚为要好,只因这招待尚有本夫,不得遂久长之愿。以后赵警予离开天津,女招待也丧丈夫,受人欺骗,落进火坑,现在警予又来天津做官,旧地重游,才知那女招待已然落到极不堪的去处,他不忘旧情,就来托我设法拯救,幸而天如人愿,竟在今日把女招待救出来。警予因要和她正式结婚,不愿草率接进家中,又加那女招待尚在病中,故而暂托给我,替她治病,并且代办女家职务,将来就由我家迎娶。恰巧雪蓉昔日和那女招待相识,故而放在她房中调护。太太听了,觉得以一个秘书长的身份,竟要娶一个落水为娼的女招待,实是奇闻,就道:“这女招待是什么天仙样儿,值得这样抬举?我倒要看看。”

  柳塘道:“你可以过去看看,不过这人并不是天仙模样,现在更作践得失了本形。只是警予是个念书的人,受了点儿书毒,又加心地忠厚,觉得昔日既有情好,现在虽然一个升入九天,一个坠入九渊,终不忍因盛衰改变心肠。这是警予自己多情,并非那璞玉怎样美丽,把他迷到如此。”

  太太道:“那女招待叫璞玉呀,那人倒有福气,屎壳郎变知了,一步升天了。我去看看,既是你朋友定下的太太,不管什么出身,咱们也该照应照应。”

  柳塘说着,正要陪太太过去看,忽听雪蓉房中有人高声啼哭起来。柳塘一惊,急忙拉着太太,同跑入雪蓉房中。见璞玉已然坐起,抱着雪蓉痛哭,雪蓉也陪着落泪。她正面向着门,见柳塘夫妇过来,似乎要推开璞玉,下来迎接太太。柳塘急忙对她摆手,又指指璞玉,叫她只专心照顾璞玉,不必多礼。又作个手势,问璞玉已否清醒。雪蓉点头。柳塘向太太低声道:“你尽管过去看看,只不要说话。她害着眼,不能见人。”

  太太悄然轻轻走近,向璞玉端详一下,又走回来。柳塘拉她出门,才道:“叫雪蓉自己看护她吧。我们是生人,容易叫她受刺激。”

  太太道:“什么刺激?一个女招待,又落了水,多少生人没见过,单对我们有些讲究?”

  柳塘道:“你不知道她这人实极有可敬地方,不同平常的下等女人。她落了水,并没受到凌践。可是赵警予救她,一切都办妥了,她知道警予要和她见面,抵死不肯出来,还是我趁她昏迷未醒,强给架了来。”

  太太道:“这样倒是难得。一个女人就在乎廉耻,她能有这害羞,就算可敬。”

  柳塘听了太太的高论,忽然想到王府,心想太太居然颇似昔年政治未清明时的阔人,满口的福国利民,一心的争权纳贿。但为日后办事便利,还得替警予给灌米汤,说道:“警予对我说,为着璞玉的事,给嫂夫人添麻烦。实觉不安,求我先替致意,改日亲来给你请安。以后迎娶的事,还得求你帮忙代为张罗呢!”

  太太本来有点儿妇女势利之见,听到一位现任秘书长向自己恳托,并且要来请安,不由心花怒放,立刻对璞玉生了好感,便笑道:“既然是你的老朋友,我自然得给张罗。你跟那赵警予说吧,请他放心,咱们一定给办得停停当当。这璞玉既在咱们家出嫁,咱们也该有点儿意思,不能只尽人力。”

  说着又沉吟道:“咱们给添几箱子衣服,再配点儿首饰什么的,也显着好看。”

  柳塘道:“这样自然是好。璞玉真有福气,遇上你这热心,往后她嫁过去,自然忘不了你。大家来往,你多个女朋友,也很有趣。不过她的身份太低,你犯不上……”

  太太接口道:“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是女招待,以后嫁了秘书长,就是秘书长太太了。你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妻随夫贵的道理,都不懂么?”

  柳塘听着暗笑,口中连应:“是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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