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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这一日偶然想改口味吃回西餐,无意中进了月宫餐馆,第一次承应他的是小雏鸡,柳塘自不会注意她那活泼过度的小女人。小雏鸡更没把他这鬓发苍然的老头儿看到眼里,这顿饭吃得麻木不仁,吃完就匆匆会钞而出。但到下楼梯的时候,恰和雪蓉走个对面。真是五百年前风流孽冤,忽然相遇,柳塘只觉眼前一亮,不由连连注目,虽未魂灵儿飞去半天,但也颇有张生惊艳的情形。雪蓉也觉这老头儿貌秀神清,尤其衣服那样整洁,态度那样潇洒,是自己眼中向未见过的,于是在交臂走过以后,又回头给他个临去秋波。柳塘更痴迷了!

  论起人生遇合,真是缘分,柳塘在家中验看百十个少女,内中未尝没有美人,然而他淡然视之,无所中意。今日一见雪蓉,竟尔不能自持,把年纪也忘了,而且雪蓉容貌并不是怎样艳丽动人,只是眉目明秀,面庞端丰,肌肤洁白。尤其眉宇间隐着一种幽怨之色,顾盼间发出无限香韵之气,并不像那种俗艳的女子,一见即能引人爱慕。所以雪蓉在这月宫餐馆中,虽也颇得客人赏识,但在那等俗眼俗口品评起来,只说她虽然生得一副好眉眼,可惜不带风情,虽然生得一副好身材,一身细盔甲,可惜没有肉感,这简直是侮辱她。但在柳塘眼中,可就大不然了,觉得她满身都是林下风韵,满面都是画意诗情,真是个天造地设的纸帐芦帘中人物。而且那一对意致悠远,解趣懂事的眼睛,配上这样清娟秀丽的面庞,好像特具古美人的风范。古时留花不发待郎归的小桃,燕子楼中二十年的关盼盼,天女维摩总解禅的朝云,凄然拥髻前朝的通德,都应该是这一型的。

  柳塘这一见,简直再忘不下她了,天下以读书人最能明理,但也以中书毒的人最不能明理。因为处处引证书义,迷信古人,便容易忽略眼前事理,所以惹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就像柳塘起初自知年老体衰,又恋于娶太太这一般经过,本已决定再不接近女人,以求免除烦恼力戒斫丧,好多活几年寿数,也享受些疏散生涯。他的心理,已把女人看做洪水猛兽,足以伤自己性命,把自己看做槁木死灰,足以害人家终身。这总算很有决心了,但这时一看见雪蓉,因她有水边林下的清姿,立刻想到宜于作添香捧砚的艳侣,由此再想到古人身上,许多学人诗翁,晚年都曾有这么个艳侣。自己本不愿纳妾,但若能得这么个艳伴,却是于古有征,于事无碍。

  但他却不想这添香捧砚的人,照样要抱枕拂衾,和纳妾并无分别,于他的身体有害,人家嫁他这样老人,也于幸福有妨了。他只想古人之中,除了韩文公晚饵金石,好像有伤于内癖的虚弱现象以外,其余的人都得享天年。没听见过白乐天为樊素小蛮害了腰疼,钱牧斋因柳如是而犯了痰喘,足见这种艳侣是不害人的,只有纳妾才可怕呢!再就她们一面想,如小蛮樊素等人,虽然嫁个老头子,当时不及嫁个少年郎的有幸福,但身后声名常留千古,也足抵得过了。

  柳塘这一神游往古,立时就把思想变了,好似被古人的旧事,挽回了他的青春,增长了他的勇气,口中念着“佳人难再得”,恋恋不舍的走出餐馆。当时几乎想要再进去再吃一回,把肴馔视同虚设而单独饱餐秀色。但恐怕惹人猜疑,又怕再进去仍是小雏鸡前来招待,反更难过。只可强忍着相思,走回家去。到家在烟榻上继续思量,山眉水眼,雪肤冰肌,羡人影像,好似只在面前恍荡,只是咫尺天涯,渺不可见,要得重睹清姿,最早也得十二小时以后。

  这十二小时真难熬啊!柳塘虽然用了一世钟表,但到这时才知钟表的构造,复杂得令人可恨。原来一日内有二十四时,一时内有四刻,一刻内有十五分,一分内有六十秒,好麻烦好迟慢啊!柳塘正在深尝相思滋味,忽然想着这滋味已经生疏了三十年,在少年时每有迷恋,就是这样心情,如今皤然一老,怎样又犯起旧时毛病?五六十岁的人,害了相思病,莫说旁人讪笑,就是自己也不能饶恕,真该自打二十嘴巴!但是这样想法,并不能消灭脑中的深刻印象。他知道此心既动,抑制已难,只得用呻吟来减轻苦痛吧。于是犯酸做起诗来,一气就哼出许多首,内中还有些好句,什么“三生鸳牒镌仙石,十样眉山入画图”,什么“早识有情终是累,但求入梦即为真”,什么“酣红樱颗柔芙柳,一瓣心香祝再春”。他哼完写出来,写出来又哼,这样才消遣到夜尽天明,上床安睡。

  到次日午后方才起床。论理他既那样相思,应该赶着去吃早饭才是,然而他竟甘于耽搁,好像非到晚上不能出去。这就是吸鸦片人不值钱的地方,有了嗜好就因循懒惰成为习惯,无论遇着什么重要的事,也得睡够了吸足了,方肯动身。即使如柳塘害了一夜相思,急不可待的要去访见所爱的人,而仍不肯破例,必要按部就班的自己舒服够了才去。这种兴奋的事,都不能使他振作,由此可见有嗜好的人多么不可救药了。

  柳塘吸足了烟出门,已是四点多钟。在街上转了一会儿,熬到日暮时,才踱进月宫餐馆。上楼将进雅座,偏巧见雪蓉和小雏鸡携手同走过来。柳塘走进房去,心中祝祷可叫意中人进来伺候吧。那知小雏鸡在昨天虽未注意他,但因他手头阔绰,把小费给多了,因而使小雏鸡留了印象。这时见他重来,自然入房招待,而且满脸春风,比昨天的冷淡大不相同了。

  柳塘一见又是她,心里先堵得没缝。当时不好驱之使出,只可暗打主意,自思今日本专诚来访佳人,若不设法把这小女人打退,不特今日无法与意中人晤对,过后也要被她阻隔,这一道门帘,永远成为蓬山万里了。想着小雏鸡已送过手巾,递过菜单。柳塘知道若再耽延下去,越发不易摆脱了。他向来不愿当面给人难堪,尤其对于女子,但这时也顾不得了,就向小雏鸡道:“方才那个穿银灰旗袍,和你拉手儿走的,叫什么名字啊?”

  小雏鸡真是狡狯,一听他无端发问,便明白事出有关,笑着说道:“你问她作什么?”

  柳塘道:“我不过这么问一声。”

  小雏鸡笑道:“她叫韩雪蓉,你瞧她多么漂亮,大美人儿似的!你别是早认识吧!”

  柳塘一听,暗叫糟糕,自己憋了半天,才得了这个主意,哪知一开口就被她给点破了,底下的话还怎么向外说呢?但到这时候,也只好拼着受她讥笑,依照原来主意,老着面皮说谎了。就正色把桌一拍,哈哈笑道:“韩雪蓉啊!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倒不认识,不过有人托我给这韩雪蓉带来个信儿,劳你驾请她进来,我有话说。”

  小雏鸡听了眼珠一转,忽然沉下脸儿,随又变作轻鄙的笑容道:“您早先不知道在这儿,今儿一看见她,就想起有人给她捎信,这可真巧。大概你不看见她,也想不起这个碴儿来!好,您等着,我给叫去。”

  小雏鸡这一明讥暗讽,柳塘的心事全被描破,不由老面皮也有些发红,知道她已看透自己的用意,生了醋意。虽然自己是个老头儿,又只来过一次,和她并无深切关系,她也不会把自己看重。所以这样吃醋,一来为着面子,无论谁接待过的客座儿,若跳槽而另寻别人,都要觉得面上难堪,二来为着金钱问题,她接待一个客座,便有一笔额外收入,若把利益归诸他人,谁肯心甘?而且她已把话说明了,自己若再装作,恐怕将事弄僵,更恐给雪蓉树敌。而且即使把雪蓉唤来,她看着这小女神色,恐怕也要避嫌退让,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也说明白了,作为拜托她吧。想着就取出一张十元钞票,递到小雏鸡手里,低声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咱们是一个点灯一个擦粉,你明我白,用不着细说。相好的,你费心把她请来吧,咱们大家交个朋友,我总忘不了你。”

  小雏鸡听了把嘴儿一抿,笑道:“这不结了吗,说痛快话多好,何必绕弯儿撰瞎话!又是什么有人捎信,又是什么踏破铁鞋。谁捎的信?昭君娘娘在塞北,还没见着南来雁呢,你这儿平白地就有了信咧!二爷,莫怪你这么老来俏,敢情还一肚子少年心,比坏小子还坏。”

  说着把钞票扬了扬道:“咱们不过这个,我就替你叫她来,也不费事,何必给这些钱?你收回去吧。”

  柳塘道:“你何必客气!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就收下吧!”

  小雏鸡笑着发出戏台上老生腔调道:“这个,可收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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