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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说着,就推车前行,和性扬又回到藤萝架下。意琴看了看椅子,似要坐下,又皱眉道:“怎么这些土!”

  性扬听了,自然要献殷勤,取出自己手帕,垫在椅上。梁意琴道:“我不要你的,我的那条呢?”

  性扬只得取出方才蒙脸那条纪念品,替她铺上。意琴坐下,便伸手把那条手帕拿起道:“物归原主了。”

  性扬才知受骗,忙央告道:“小姐还赏给我吧。”

  意琴道:“我不能给,你且说赌咒的事。”

  性扬没法,只得也坐到她二尺之外,郑重说道:“我先说个引子。据西洋传说,古代天上的大神,名叫宙士,他手下有许多别的神,管爱情的,管美术的,管音乐的,管悲哀的,以至于管酒的,管钱的,都有。”

  梁意琴插口道:“你是说希腊神话啊,我不要听这胡扯。”

  性扬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又接下去道:“其中还有一个咒神,专管人们发咒赌誓的事。”

  梁意琴摇头道,“我在书上,只看见有宙士、希拉、木默司等等的神,就没见有个咒神,你别杜撰”。性扬心想,意琴居然不止秀外,而且慧中,我以前只当她和绣花枕似的摩登小姐一样,哪知肚里还有很好的学问,若非如此,怎会赏识我的画儿?这一来,我可更放不下她了。想着就又道:“我这是另一本书。”

  意琴望着他道:“书是什么名儿?告诉我,好买一本看看。哦,我知道了,准是《吕氏春秋》。你们姓吕的,向来爱说瞎话,就因为姓的不好。你看,掱手儿的那个掱字,比常人多出一只手,就好偷东西。吕字比常人多出一张嘴,自然也好说谎话。我明知道是谎话,还要听听,到底是什么谣言,你说啊。”

  性扬听她由美妙的小嘴儿里,说出这样清新而又尖刻的话,明是句句骂着自己,但觉这一串美丽的言词,骂得心中反而十分舒服。瞧着她那两片好似雕塑家精心修成,画家刻意染色的樱唇,真想扑过去狂吻一下。但不过只是心里这么一想,面上仍凭着一团正气地说道:“好,就当我是谣言,不过只是个引子。再说书上有的神仙,谁又见过?其实也是谣言罢了。你怎么只信书不信我呢?我说的这个咒神,确是真有,可不是在书上。”

  意琴道:“不在书上,在你嘴里?”

  性扬摆手道:“罪过罪过,太亵渎了,我这咒神是冰清玉洁的,就在这世界上,可以看得见。”

  意琴摇头道:“更胡扯了。”

  性扬道:“绝不是胡扯,听我从头说。当初曾有个咒神,这里要加个小注,是前任的,不是现任的。在当初人们都没有信用,越没信用,越怕人不信他的话,所以越要赌咒。偏天下都是赌咒专家,咒神一一考查,忙得要死,结果没一个人不该应誓。若依法执行,世界就要全部毁灭,若不行法,又算有忝职守。咒神非常为难,去向上帝请示,上帝叫他马马虎虎,咒神也只可照办,除了牙疼咒稍示灵验,其余重誓,一概从宽。哪知咒神本身在就职时,却曾宣过誓,誓词上有若稍瞻徇情面,违法舞弊,当受神国最重刑罚,遭天雷殛灭等语。咒神当时只当流口辙似的,念过就忘记了,不料这一日诸神会议,咒神也去列席,忽然宙士袋里的雷箭,都飞了起来,向咒神头上轰击。咒神虽然被救未死,却因别人发的咒,都已从宽免究,自己发的誓竟而雷厉风行,气恼之下,就弃职逃走,一去不回。所以直到现在,天上没有咒神,人间赌咒再也不会灵验了。”

  意琴抿着嘴儿笑道:“既然没了咒神,你还赌咒?”

  性扬道:“是啊,既然没有咒神,怎能赌咒。可是现在我若不赌个切实的咒,梁小姐肯信我么?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急需一位咒神,保证我对梁小姐的诺言。无奈上帝既不肯因人设官为我现派一位,我也没法向上帝请求,只可就近请求梁小姐,作我的咒神吧!”

  梁意琴噗哧笑道:“我早知你没有好话,诌来诌去,还得诌到我身上。不过你转圈儿的坏主意,还没有说出来呢。我怎样给你当咒神?说吧!”

  性扬道:“我现在小姐面前赌过了咒,日后若是口不应心,你就报应我。”

  意琴摇头道:“胡扯,比如你现在像写小说似的,说个死无葬身之地,将来反悔了,莫说我没法儿叫你死,就是你真死了,你家里把你埋在浙江义园,我也没权力把你扔在河里去啊。”

  性扬一吐舌尖道:“梁小姐,你这比喻不太残忍了么?我自觉这不致有这样大的罪,我不过……”

  说着,又改口道:“你怎单把我埋在浙江义园,闽粤山庄不也可以么?”

  意琴不住笑道:“因为我原籍是浙江人,前天还到浙江义园,去祭过我新死的嫂嫂,才随口说出来。”

  性扬欣然道:“你是浙江人啊?想不到遇见同乡了。你是哪一县,我是嘉兴。”

  意琴才说出“我是绍”三字,底下的“兴”字还没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和他娓娓叙说乡情,岂不把诘责变成交际了?就改口道:“我是库伦。”

  性扬瞪大了眼道:“库伦?库伦不是在蒙古?”

  意琴道:“正是,你既说原籍也在浙江,我自然要搬开,离你远远儿的。”

  性扬伸开两手,作个无可奈何的表示道:“我真可怜,就这样没福,跟小姐认个同乡都不成?”

  意琴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失望样儿,似乎忍不住要笑,勉强忍住道:“倘然我若说是西藏人,你大约也自称是跟着班禅活佛新来的了?现在别提这闲白儿,还接着方才的碴儿说。”

  性扬叹道:“我真倒运,怎么连籍贯都假了呢?改日我拿出家谱来,请你看,就知我不是说谎。”

  意琴这可忍不住了,低下头笑得花枝乱颤。性扬明白她是笑自己要拿出自己家谱的话,方欲开口,意琴已止住笑声,但面上仍蕴余笑,摆手说道:“这点小事,还用请出你祖先来证明?算我信你是同乡,别惊动他们在九泉下不安了。”

  性扬受着讥诮,脸上也有些讪讪的,忙将话归入正题,道:“我还赌我的咒,我的咒不迷信,只是实在的刑罚,将来若有反复,小姐就行使咒神职权,给我责罚。”

  意琴道:“什么责罚呢?”

  性扬郑重说道:“就是小姐永远不理我。”

  意琴听了,似乎觉得这咒过于平淡,摇头道:“你绕了许多弯儿,原来就是这么句话啊?我从前本不理你,过后更不会理你,你把当然的事当作刑罚,好像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似的,别妄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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