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巧儿听了,才想起自己有个胞兄,比自己大十五岁,听母亲说,他在父亲病死,家庭败落之时,以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便出去投军当兵,中间曾回来过一次。那时,自己还不甚记事,到如今又十多年没有音信,母亲为避免伤心,很少提到这失踪的儿子,不知今日何以由这戒指又想起来。正要询问,她母亲已凄然说道:“你哥哥从十六年前跑出去,到十一年前忽然回来。那时你才七岁,见了哥哥,还认生呢。你哥哥对我说,他已经升了排长,新从湖南跟着队伍回来,不久还要开到河南。只在家住了两天,给留下二十块钱,和一付镯子,还有两个戒指,一个是金的,一个就是这翡翠的。他嘱咐把几件东西都给你留着,等长大了作嫁妆。我问他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他说随着队伍在湖南打仗,他们一连人,走过岳州北面一个村子,村里人都逃空了,就进到一个财主家驻扎,他半夜里睡觉,一打把式,踢在墙上,听出墙是空的。叫起同住的人,立刻把墙扒开,从里面搜出好些珠宝。可惜一大半都献给上面的大官,他只分得十几件,在路上顺手换钱,都花用了,到家只剩下这几件。”

  巧儿听了,忍不住问道:“还有那镯子呢?”

  她母亲叹道:“镯子和那金戒指,早卖了。你记得在十三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死,就是那两件东西,把你的命买回来的。现在你是能帮我了,可是以前这七八年,我只凭两只手,你哥哥从那一次也没有音信,刀尖儿上过日子,怎保得住值钱东西呀!”

  巧儿初听母亲说到金饰,脑中突然生了新的希望,好像落入富丽的梦境中。继闻,久已失去,眼前幻现的金光,也随而消灭,但手上仅存的珍物,还稍能保留她欣悦的心情,不致过于恼丧。就仔细端详着道:“这个值多少钱呢?”

  她母亲在昔日原也曾把这戒指出售过,但那时翡翠佳品尚无行市,何况这样劣物?因为古玩肆出价,还不够二升米的钱,所以才保留住了。但此际不愿实说,使女儿扫兴。就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你哥哥说,好像比金子还贵呢。”

  巧儿大喜,倚在母亲身上,笑道:“这么说,雅琴也未必有这样东西?少时叫她看见,也叫她明白我们娘儿们不是穷根儿,真存着好宝贝呢。可是今儿只带一天,明儿就得收起来,这院子人都是穷眼贼心,留神给偷了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问道:“韩奶奶在屋里么?”

  巧儿听出声音是黄三,就望着母亲,脸上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儿,似乎对黄三极不欢迎,要想从母亲面上得到什么暗示,好把来人挡走,哪知外面的黄三竟跟着走将进来。他这个人好像是由脂肪和酱油两种物质造成,皮肤都发着紫黑色的油光,天然带着作厨师的标志,而且一张麻脸上,每个麻窝,都似天然的贮油池。若把这几千个油池中的纯油,刮将下来,足可以炒一桌四碟八碗的菜,和他夫人黄三奶奶面上,剥下来可以烙张大饼的白粉,是同为人们所称道的。这时,他一进门,就叫道:“大嫂,吃完早饭了?你们真好,总是这么整齐,我那屋里叫孩子搅的,没一时不像破烂市儿。”

  韩奶奶道:“你们东西多,我们穷得剩了四个墙角,想乱也乱不了啊。”

  黄三哈哈笑道:“哪里话,哪里话,你们大姑不就是座金山?眼看就混起来了。大嫂,前儿我跟你说的事,已经得了准章程,大姑要去,一月是十五块工钱,外带按天分小账,一月总有这么三四十,不比作外活强么?再说,那边掌柜是我的盟兄弟,待承准错不了。大嫂,你若愿意叫大姑去,也该预备着了。”

  韩奶奶对于黄三的答复,原是早已决定了的。因为黄三有位朋友,正筹备在法租界繁华地带,开一家新式饭馆,要邀聘几个女招待,以广招徕。黄三看中了巧儿,要把她举荐了去。数日前已把这意见对她母女提出了,她母女曾因此开过很长的炕头会议。只为当时女招待亦在创始时期,北京有个小流氓,新从女招待上面发了财,风气传播,天津也有人仿效。但开始用女招待的饭馆,还只有三四家,并未普遍。韩奶奶耳中对女招待这名词,十分生疏,以为是非常下贱的行业,而且女儿每日作着外活,收入颇能温饱,又守在自己面前,一切放心,所以不愿她改业离开自己。

  巧儿本身,虽很有心出去看看繁华世界,但想到和各式各样的男子打交道,却觉得有些胆怯。尤其韩奶奶另有不能和巧儿直说的话,就是恐怕黄三没安着好心,要把自己女儿引诱坏了。于是炕头会议的结果,决定对黄三谢绝。这时,韩奶奶便答道:“三大爷的好心,真是难得。可惜巧儿太腼腆,这些年只在屋里作活,没离开过我,像个逊鸟儿似的,哪能给人家作事?三大爷你另找别人吧。”

  黄三满心以此来要看到她母女的感激涕零,万想不到会遭了拒绝,立刻麻脸拉长了许多。哼了一声,道:“大嫂,你好想不开,咱们穷家孩子,你想和人家阔宅门大小姐一样,永远守在屋里?这不是要耽误孩子一辈子么。不是我说话难听,这样成天趴在炕上作活,早晚腰也弯了,眼也花了,一朵花似的姑娘,弄成小老太太,多腌心哪。再说,你也得替姑娘终身打算,总守在这小胡同里,将来也只嫁个穷人。像大姑这样人才,在篱笆门里苦一辈子,可不太作践了!大嫂你明白,僻巷出高酒,可是,若不把酒旗儿挂出去,谁又知道呢?若叫她出去见见世面,遇见阔人,就许一步升了天。你知道,当初对门住的王老,他女儿学唱大鼓,一出门就被一个师长娶了去,王老跟着就成了老太爷。再说近的,你瞧人家雅琴,现在是什么势派?她虽是没有爹娘,刘四一家子不也就得了好处?我很明白大嫂是好脸面的人,不能叫姑娘像雅琴似的出去混世,所以才举荐她当女招待。女招待可不是说不出去的事,大嫂,你别执拗着了。”

  韩奶奶因已有成见在胸,对他的话似乎满没入耳,笑着答道:“我倒没什么不愿意,只巧儿一定不肯。”

  黄三听了,望着巧儿道:“姑娘,你也不小了,难道也想不开?你不是还学戏来着?既学必打算将来卖唱,怎么还腼腆呢?”

  巧儿心想,你真讨厌,人家不答应就完了,怎还紧着麻烦?我现在已一心向着小唐,预备嫁他,从此再不学戏,你说的不是废话?想着,摇摇头正要答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刘四奶奶和一群小孩子,似在向外奔跑,口中喊着:来了,来了!巧儿只听这两个字,便知道那位阔太太雅琴来了,连忙走出房去。

  只见刘四一家人,都已迎出门去,其余院中住户,也都出立院中,满脸带着像平时看娶媳妇、看出殡或是看出红差一样的紧张神色,眼光全注视着大门,秩序是一向所未有过的整齐,好像怕冲了阔太太的仪仗,没一个敢越过防线,到门口去张望的。鼻子王的姘头,因为没有达到两朵鲜花的希望,喃喃的诅咒着鼻子王,骂他在外面被汽车撞死。马寡妇近门口处有块碎砖头儿,就急忙跩起两只冰块似的小脚,跳过去,将砖头儿拾起。哪知她的好心竟未得到好报,还没容得直起腰来,刘四奶奶已像开路先锋似的,闯入院中,一见马寡妇在那里阻碍御路。不由分说,伸手一推,马寡妇已跌到院隅。她爬起正想骂街,不料眼光正看见阔太太挟着霞光万道,彩气千条,正走进门来,立刻吓得她闭紧了口,呆呆地看。

  只见由门外进来的雅琴,本是娇小玲珑的身材,却好似因为作了太太,身体就变得特别沉重,由一个衣服整齐的中年女仆搀着。她身上穿着印度红色的长毛绒大衣,长度只齐到膝盖以下,露出金花缎的旗袍,和镂金的小漆鞋。头上长发披垂,烫成最新的希腊式,像个小孩玩具猫头狗似的。脸上显得非常丰满,显示出过着舒心日月,所擦脂粉,好像能够发出光来,使皮肤现着宝色。耳上坠着很大的钻石钳子,一走一摇。她好似故意要展览自己的装饰,比那西洋衣店作模特儿的女子,还走得慢。但对于院中的人,却好像都没看见,并不招呼。

  这时,刘四奶奶早已奔到住房门首,将身体挡住风门,一手撩起门帘,满脸陪笑地叫道:“慢慢走,这屋里。”

  又向那女仆笑叫道:“好生搀着太太,我们这里还没你们茅房干净呢。”

  说着,雅琴已走到门口。恰巧刘四的小儿子,不知因着什么动机,也要往里挤。刘四奶奶匀不出手,只得把鲇鱼大脚,使了个里勾外拐的招数,用小腿把孩子勾住,然后轻轻一拨,便给拨到了背后。这招数居然巧妙,雅琴并没看见,便走入房内去了。刘四奶奶放下门帘,才凶狠狠地打了孩子一掌。孩子一哭,她怕惊了外甥女儿的大驾,吓得一手拤住孩子脖颈,使其不得出声,遂又由口袋里取出一个铜枚,递到孩子手内,然后放开。孩子果然见钱闭口,泪还挂在脸上,就跳出去给小秃糖摊开张去了,刘四奶奶也便转入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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