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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所以如莲此时的一颗心儿,似乎由灰冷而渐渐死去,脑中也麻木起来,已想不到何事可乐,何事可哀,好像把个人傻了,只对着镜子,自己望着自己痴笑,任外面人语噪杂,笙歌扬拂,她自己仿佛坐在个无人的古墓中,竟已塞听蔽明,无闻无见。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一阵脚步响,那邢妈又走进来,悄悄的向如莲道:“陆少来了,已让到旁边客屋里。”

  说了一遍,如莲好似没听见,说到第二遍,忽见如莲浑身打了个极大的冷战,站起来把手扪着胸口,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就翩若惊鸿的一扭腰肢,飘然走出屋去,把个邢妈都看得怔了,只觉姑娘今天绝不似平素沉重,忽然轻佻起来,便自己暗暗纳闷。

  且说如莲走到旁边客屋,到门口忽然停步,趑趄不进。她心里知道,过去未来,自己和屋中人只有这一次会面了,一踏进去,立刻要造成个悲惨的局面。所以她真怕见这屋内的人,恨不得延迟些时候。哪知这时竟过来个不解事的伙计,见如莲立在门前,忙上前把帘子打起,如莲立刻瞧见惊寰在迎面椅上坐着,这可没法不进去了,便轻移莲步,走到屋中,望着惊寰,没话可说,只向他笑了一笑。惊寰把昨夜的事正还萦在心里,觉得今日已和如莲有了隔膜,绝不似往日相见时的亲密,瞧着如莲向自己笑,也只以一笑相报。如莲倒自走向床边坐了,先低头去看脚上的蓝缎小鞋儿,两手都插进旗袍袋里,粉颈略缩,好似怕冷的模样。

  那惊寰昨天回家去,也是一夜无眠,想到许多办法,预备今天来怎样的开诚布公,把可疑的事向如莲问个清楚,又希望如莲怎样和自己解除误会,或者言归于好,或者割恩断爱,都要在今天见面时决定,所以从进门时,就憋着满腹的话要说。想不到一上楼就被伙计让进如莲的客室,不自禁的又气上心来,便把从家中带来的平和念旧的心,都消灭了一半。自想如莲的卧室是不许我进去了,必是她如今已把我和常人一律对待,才往这客屋里让我,说不定她那卧室里已有补缺的人。

  想着心里不胜愤懑,觉得这是自己向未受过的委屈,几乎要赌气而走,回家去痛哭一阵。但又转念一想,如莲向来刁钻古怪,还许我无意中曾得罪了她,她就故意给我些闷气生,只希望见了她说个明白,大家把误会解了也罢。好容易盼得如莲来了,向来见面尽都互相调谑几句,今天她竟连话也不说,只淡淡的一笑。惊寰看出情形改变,心里一恼,便把要说的话都不愿说了,也和她对怔起来。

  过了一会,如莲一言不发,嘴里倒哼着唱起小曲,惊寰真觉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竟先开口向如莲道:“你那屋里又有借宿的么?”

  如莲看着他暂不答言,接着又唱完了一句,才笑着点头道:“是,有。”

  惊寰气得鼓鼓嘴,还没说出话来,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大姑娘。”

  如莲忙道:“什么事?”

  外面又喊道:“来客。”

  如莲立刻眉轩目动的,望着惊寰一笑,就跳跳跃跃的走出去。惊寰向来见如莲每逢来客,都是皱眉蹙额的不愿出去,今天听到来客,却是高兴非常,不由心里一动,暗道:“借宿的人来了。”

  又听如莲走出去问伙计道:“哪屋里?”

  伙计不知说一句什么,接着似听如莲已走进对面房里。过了没两分钟,又听伙计喊道:“打帘子。”

  另一个伙计让道:“二爷这屋里请!”

  接着便听着隔壁如莲的卧室中,立刻有了人声,以后又听伙计脚步声出入两次,便寂静下去。

  这时惊寰知道方才对面屋里的客人,已让到如莲卧室中了,心里才明白如莲不让自己进去,是为给这个客人留着呢!惊寰此际似已被浸入冷醋缸里,通身作冷,心肝都酸,倒坐着没法转动,两条腿也跟着弹起琵琶来。正在这时,又听得隔壁如莲笑了一声,接着有人媚声媚气说了两句话,嗓音又像男子,又似女子。惊寰灵机一动,暗道:“来的客人别真是女人吧!或者是如莲新交的女朋友,她们女人和女人好本是应该的,我吃这种寡醋就太可笑了。”

  想着便暗暗祷告,只望隔壁客人是个女子,那我和如莲中间一天云雾就散了。想到这里,听隔壁如莲又笑起来,那笑声颤颤的像是与人打闹。那个客人也低声说笑,说笑声却似从鼻孔所发的音。惊寰想如莲的为人,向不和客人耍笑,更瞧料这客人必是女子。但是他虽想得好,可是还不放心,只想看个水落石出,自己才得心平气和。便看看东边的床,晓得那床和如莲卧室的床只有一层薄板之隔,躺到这屋床上,便可把隔壁的声息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蹑着脚步走到床边躺上,头直抵着板墙,向隔壁侧耳细听。却又不闻声息,过一会才听如莲低声道:“昨天对不起,抛你一个人坐着,你不恨我么?”

  那个女声女气的人又用鼻声说道:“赶了巧有什么法子?我恨你所为何来!昨天同你一个包厢里是谁?”

  如莲只答一个字道:“客。”

  那女声女气的笑道:“那个人很漂亮呀!”

  如莲似乎打了那人一下,又呸了一声道:“漂亮什么?来世也比不上你。”

  那人听了一笑,立刻又唧唧咯咯的,似乎两个凑到一处打起腻来。惊寰听到这里,耳边嗡然一声,仿佛身体已飞到云眼里,又飘飘的落下。

  迷糊了好大工夫,到神经恢复原状时,才又微微叹息,知道如莲已把心变了,隔壁的人必是昨天松风楼对面包厢上的少年。便又一抬头伺板墙看了看,忽见板墙上所糊的纸有一条儿已微见裂痕,无意凑过去了缝目窥觑。破孔中竟有些光透出来,但还不能瞧得清楚,便用手就着裂处又轻轻划了几划,再去看时,只觉在这一线天中,已把隔壁的秘密,都泄漏到眼底。见如莲正在床中盘膝而坐,身旁斜躺着一个妖娆少年,分明是昨天松风楼所见。两人的脸儿全能看到正面,如莲把一只手扶到少年肩上,一只手自托着腮儿,眼光直射到少年脸上,显出了无限爱恋之情。那少年的眼儿一汪水似的,也正向着如莲媚视,嘴里却款款轻轻的向如莲说话。

  惊寰只这一看,立刻就似塑在那里,想把目光移回再不能够,心里油浇似的,不忍看那负了自己的如莲,只向那少年注目。不知怎的,偏在这时神经一阵清明,倏然想起这少年是谁了,他是国四纯捧起来的花旦朱媚春。去年夏季,自己头一次到忆琴楼,如莲曾拉自己看过他和国四纯的情形,那时也是隔着板墙。这时也是隔着板墙,想不到又有这情形给我看了。又想起去年如莲和我提起他们,意思很不鄙薄,原来早有心了,如莲枉对我装得那样清高,到底脱不了妓女天性,居然姘了伶人,不知已和他睡了多少夜,我这傻子还蒙在鼓里呢!这时惊寰连喘息都粗重了,又见如莲脸儿一红,向那朱媚春含羞带笑的道:“你今天还走么?”

  朱媚春用绢帕向她一甩,道:“走!”

  如莲又秋波一溜道:“敢!”

  惊寰看到这里,忍不住从喉里呀了一声,手脚一动,便昏倒在床上。按下这里不提。

  再说如莲离开惊寰,到对面闲房里,见屋里坐的正是自己所约的那个朱媚春,先正色对他鞠了一躬,朱媚春连忙还礼。如莲把嘴向身后努了一努,朱媚春会意,便知道姓陆的正在这里。如莲悄悄道:“朱先生,我的事大约我干老已和您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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