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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过了一点多钟,忽听外间里床声响动,又隐隐听见怜宝哼喘之声,不由大吃一惊。暗想我娘莫非也学了我们那一着,跟周七怄气,吃了大烟?这不是挣命的声音么?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便走下床来,想跑出去看。走到门首,又听见不止怜宝哼喘,并且还杂着周七的粗重气息,互相应和着。如莲觉得这样的声音,是自己向所未闻,不由又加了疑惑。站住再一细听,才领略出竟是热刺刺的刺耳,忽想起正月里周七初次回家时,曾发现过这种声息,立刻恍然大悟,脸儿倏的通红,心也跟着乱跳,便掩着耳朵退回床上,拿过床被子,把头蒙了。

  略一思索,却又诧异起来,暗想这事可是新鲜,白天打架拼命,只过这会儿工夫,怎又亲热到这样?这还是人么?简直是狗脾气!亏了他们还是这们大年纪,真是不要脸!我和惊寰就没……,她一想到惊寰,立刻把外间的事忘了。又想到昨天和惊寰寻死,虽没死成,却把局面变成这样,看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和周七出门不出门,都没大关系,反正不致再有人搅扰,我和他可以常见了,便自心中一喜。又想到怜宝要被周七压迫着出门,眼看要母女分离,心里又觉一惧。这样寻思了约有一两点工夫,身上觉得发躁,便把被子揭开。不想外间的难听声息,又扑进耳里,连忙又把被盖上,稳定心沉了一会,方得入梦。

  到醒时业已红日上窗,听外间屋里还唧唧哝哝的说话,又过了好一会,才听周七发出鼾声。看表时已九点多了,又假寐了一会,才自下床梳洗,到下午两点多钟,周七和怜宝方才醒来。周七目蒙目龙着倦眼,跑进里屋抽烟。怜宝却还恋床不起,在被窝里先吸了许多口烟,直赖到四点方下床。如莲看她眼圈也黑了,嘴唇也干了,只自心里发笑。却见怜宝今日对周七的情形,和昨天竟已大不相同,似乎已当他作亲丈夫看待,自己也勉尽妾妇之道,对周七好像又怕又爱,又有无限的关心,绝没以前的冷淡情形了。

  如莲看着,真心里有说不出的惊异。到天夕时,黎老姑来了,当面交了两千块钱,把字据教如莲按了手印,又坐了一会,便自辞去。怜宝送黎老姑走后,倒和周七商量出门的一切预备,说得有来有去,意思非常诚恳。又嘱咐如莲,好好混事,一切留神,“虽然明是出门,总是来回贩运,每个月总要回家住几天,照旧可以见面,不必想我。班子里,我明天再去,托忆琴楼掌班给照应着,绝没什么不周。”

  周七又告诉如莲:“罗九和那一群流氓,我在昨天早晨你上医院的时候,已经给你们打发了,再不会见你们的面,尽管放心去你的。”

  如莲只得都答应着,却不明白周七怎会把怜宝制得这般贴服,居然舍了安逸,跟他去奔波道路。但又没法询问,只得在心里纳闷。

  这时周七又催促如莲,快回忆琴楼去。如莲因心里惦记着惊寰之约,便答应了。又问知怜宝的行期,约定后天早晨回家送行。母女们又谈说了许多时候,天已过了十点,如莲才别了他们,带着零碎物件,雇车直回到忆琴楼。自有掌班的迎接谄笑,一切不必细表。

  如莲进到自己屋里,询问老妈,才知那天罗九这一群人,因为打茶围不见了姑娘,几乎发兴混闹,都是叫伙计们央劝,才骂着街走了。以后还来过五六次,因姑娘未在班里,他们没得发挥,幸而坐回便走,这几天却不再来了。如莲听了,心里暗自安稳。接着便有旁的熟客人从门首路过,询知如莲业已回班,便进来茶叙。一会儿工夫,竟上了满堂的客,如莲只得来往酬应。

  又等过十二点后,惊寰才姗姗而来。如莲原为他留着本屋,便让进了复室。到烟茶献毕,屋里人静以后,惊寰瞧着如莲一笑,如莲也望着惊寰一笑,两人同时开口道:“我告诉你,”说完两人都觉着诧异,不由全沉了一沉,又把嘴同时张开,如莲笑着把惊寰的口儿掩住道:“你告诉我什么?我正有要紧的事告诉你呢!”

  惊寰头儿向后一闪,躲出嘴来道:“你有什么事?我这件事才要紧呢!”

  如莲把手一摆道:“你要紧,你先说说!”

  惊寰才含笑欲言,又收笑把眉蹙起来道:“论起这件事我不该喜欢,可是咱俩以后容易常见面了。江西我那盟伯打电报来,约我父亲去做幕府,我父亲答应了,三五日便要起身。这一来我就没了管守,再出门瞧你就方便了,也不致担惊受怕。”

  如莲一怔道:“哦,事怎都这样巧?我爹娘正要出门,怎你父亲也走?”

  惊寰道:“你爹娘出门干什么?怎我没听见说。”

  如莲一拍大腿道:“咳,这都是新鲜事。我那天撵你走了以后,我就和我娘绕着弯说,才说到借钱给周七,设法归到正题。哪知周七这位小子,竟从中参与起来,逼着我娘跟他去贩烟土,拿刀动杖的拼了一回命,才把我娘制服得应允。虽然阴错阳差的如了我的愿,可是我娘为我挨了一顿暴打,我已对不起她,如今又要担惊受苦的出远门,更教我心里难过。”

  说完咬着嘴唇,看看惊寰,忽然举纤手向他额上一戳道:“都是为你,教我连亲娘都不顾了。你,你。”

  惊寰瞧着她凄然一叹,如莲怔了一会,忽又潸潸的落下泪来。

  惊寰知道她是为想着娘难过,便把她抱到怀里,低声劝慰。过一会,如莲搓着手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惊寰忙问道:“你又闹……”

  如莲摇头道:“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可恶,从认识了你,就和我娘变了心。就按现时说,想起娘来,心里虽然刀扎似的难过,可是再想到能和你常相厮守了,便又不知不觉的要笑。这还不是有了男人忘了娘?我还算个人么?都是你害的我。”

  惊寰才要说话,如莲已仰身倒下,拉着他撒娇道:“你害了我,不行,你赔我,赔我。”

  惊寰侧身按着她的胸口道:“这可难了,我赔什么?”

  如莲撅着嘴道:“你把我的心脏了,赔我的心!”

  惊寰道:“心怎么赔呢?”

  如莲闭上了眼,半晌不语,忽然抡起小拳头,打了惊寰一下,才睁眼改容笑道:“你赔不起,你补吧!”

  惊寰也跟着笑道:“我的佛爷,你可晴了天。可是心又怎么补?”

  如莲娇嗔道:“你糊涂!”

  惊寰一阵明白,便道:“是是,我补,我补。”

  如莲正色道:“怎么补法?你说说。”

  惊寰道:“补法多咧,现在空口说也无益。归总儿说,你现在不是为了我才对不住你娘么?将来我总要教你从我身上加倍的对得住你娘。”

  如莲点点头道:“哦哦!”

  又秋波一转,拿腔作韵的念戏词儿道:“君子一言,”惊寰也接着她的口吻道:“快马一鞭。”

  如莲又道:“说话不能反悔。”

  惊寰才举起手来指着电灯要说话,如莲已拉他倒在她的身旁叫道:“哥哥,这才是好哥哥,不枉我为你这一场。咱们抛开这个,说开心的,以后你可以常来了。”

  惊寰点头。如莲低声道:“这并非我贫俗,你知道我已经背了两千块钱的亏空,不能不笼几个冤大头,替我填补。你既常来,这本屋应该我给你留着。”

  惊寰插口道:“我哪在乎本屋不本屋?你这真多此一举。”

  如莲道:“不然啊!旁人坐本屋,你倒抛到破屋里,有这个理么?不过我想,这三间房子,留出外面两间让客,这间卧室把通外间的门锁上,另外一个门,永不让旁人,给你一个人留着,你下次来,不必等人让,自己一直进来好了。你看……”

  惊寰道:“这样两全其美,难为你想得出。可是我每天什么时候来好呢?”

  如莲道:“随便什么时候来也行,便是成年住在这里有谁敢管。”

  惊寰笑道:“要成年住在这里,我真是倒招门的女婿咧!”

  如莲也笑道:“怎该你总是女婿,不许算我新娶的姨太太?”

  说着二人一笑,又偎倚清谈了一会,惊寰便自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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