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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惊寰只觉脑中嗡然一声,几乎晕倒,就呆呆立着不动。真应了《桃花扇》题画一折里的话:“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满园都是开莺燕,一双双不会传言。”

  惊寰直呆有一分钟,方自清醒。这时又见两边各屋里都有花花绿绿的女人向外窥探,自觉得羞惭,忙转身退了出来,再走路也似无力了,心里似痴如醉,虚慌慌的好像一身已死,百事都空,不知要如何是好,只念着如莲走了,抛下我走了,再见不着了!这样无目的的走过了几家门口,只听后面有人赶来,喊着:“你姓陆么?你姓陆么?”

  惊寰回头看时,原来是莺春院方才给自己打帘子的伙计,忙站住道:“我姓陆,如莲没挪不是?”

  说着又要向回里走。那伙计笑着拦住道:“冯大姑娘挪了,挪到忆琴楼。我们这里面规矩,凡是姑娘挪了店,当伙计的不许对来找的客说地方。您明白了?冯姑娘临走赏了我们不少钱,托付我们说,别人来问不必告诉,要有姓陆的来,千万领了去。我领您去,这还得瞒着我们掌班的。”

  惊寰听了,好像什么重宝失而复得,喜不可支,便随他走着,问他如莲几时挪走的,才知是在一个月前,怜宝和郭大娘怄气所致。

  两人走过一条街,已进到普天群芳馆后身,到一家门首,那伙计走进问道:“到了,您请进!”

  惊寰便随着进去。这时本院里伙计将他让进一间空屋里,那个从莺春院跟来的伙计却叫道:“招呼如莲大姑娘!”

  只听楼上也有人学着喊了一声。沉了会,才听楼上小革履声响,接着隐隐听见如莲娇声问道:“哪屋里?”

  立刻外面有人把门帘打起。惊寰心都要跳出腔外,站起来重又坐下。倏时见如莲穿着件银灰色的细长旗袍,在灯影闪灼中带了一团宝气珠光,亭亭的走入。才进门一步,已对面瞧见了惊寰,立时杏眼一直,花容改色,再也不能向里走,就呆立在那里。惊寰更心里一阵麻木,也直勾着两眼,欲动不能,欲言不得。两人这一对怔住,那打帘子的伙计没听着下回分解,不知是友是客,更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能把手举着帘子,再放不下来。这三人同自变成木雕泥塑,却又各有神情,活现出一幅奇景。过了好一会,幸亏那莺春院的伙计略为晓事,知道他俩必有隐情,就从外面赶进屋里向如莲道:“大姑娘,这位陆二爷今天到我们那里,是我领了来。”

  如莲听见有人说话,如梦方醒,才移开望着惊寰的眼,回头一顾道:“拿烟。”

  那打帘子的伙计方知来者是客,忙放下帘子,自去倒茶。这里如莲从怀里拿出一张钞票递给那伙计道:“教你受累。”

  那伙计请安道谢,才要退去,惊寰这时也已神智清醒,方想起亏这伙计带自己来,不然竟是蓬山千里,他真有恩德如天,便也叫道:“回来!”

  那伙计走近前,惊寰顺手拿出两张钞票,也没看是多少,一齐塞与他。那伙计凭空得了彩兴,欢跃自去不提。

  且说如莲还站在门首,忽然低下头,牙咬着嘴唇想了一想,一句话也没理惊寰,倏的一转她那细瘦腰肢,竟自飘然出去。惊寰好生惊疑,但又不好追唤,只可自己纳闷。等伙计送进茶,打过手巾,又进了个柜上的老妈,给斟了茶,点过纸烟,问了贵姓,说了句“二爷照应”,便自出去。过了好半天工夫,也不见一人进来。

  惊寰暗暗诧异,如莲这是怎了?论我们俩的交情,久别重逢,应该多么亲热,她何故反倒冷淡起来,跟我变了心么?绝不至于。因我多日不来恼了么?可也要问个青红皂白再恼啊!像她那样聪明人,绝不会莽撞胡来。那么她倒是为什么?莫非先去应酬别的客?更不能。皇上来了,也不能抛下我。他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真是如坐针毡,又过了一刻多钟,却还不见人影。惊寰心里却不焦急了,只剩了难过,忍不住委屈要哭。

  正在这时,忽见伙计又打起帘子,请道:“本屋里请!”

  惊寰心里初而一惊,继而一喜,才想起这里不是如莲的居屋,她有话自然要等到她屋里说,无怪乎方才一步不来。便又添了高兴,站起出了这屋,由伙计指引着上了楼,见东边一间屋子有人打着门帘,便走进去,只觉屋里光华照眼,草草看来,比莺春院那间房子,更自十分富丽,加倍光华。屋里的人气烟香,还氤氲着尚未散尽。如莲正跪在迎面椅上,粉面向里,对着大壁镜,在她那唇上涂抹红胶。本来她已从镜里瞧见惊寰进来,却装作没看见,仍自寒着小脸儿对镜端详。

  惊寰因这时屋里还不断有伙计老妈出入,不好意思向前和她说话,便自坐在东边床角,默默的瞧着屋里的陈设,只见收拾得华灿非凡,四壁的电灯约有十余盏,只有四五盏亮着,已照得屋里皎然耀目;墙上挂着许多崭新的字画,迎面壁镜左右的一副新对联,写的是“酒袚清愁花销英气”,“云移月影雨洗春光”。词句虽然不伦不类,字却是一笔刀裁似的魏碑,一见便知是向来包办窑府一切屏幛匾额对联牌幅的斗方名士曹题仁的大笔。再细看时,这房间似乎只有两间大小,像比莺春院的旧屋窄些。

  回头看,却见床边壁上还有一个小门,才明白这边只是让客之所,她的卧室还在里面。只这一回头,又连带瞧见床后还挂着四条炕屏,画的是青绿工细山水,左右也悬着一副二尺多长的小对联,是“倚阑人冷阑干热”,“擘莲房见莲子多”,下款却署的惊寰二字。惊寰见了大惊,自想我何曾给如莲写过什么对子,而且这联写的是一笔还童破体,纵横动荡,显见不是少年人的笔致。再说词句虽是拆对昆曲,却不拘不俗,浑脱有味,却怎会题上我的下款?莫非还有和我同名的么?便再忍不住,想向如莲动问,可恨这时正有个老妈在屋里收拾,只可含忍不语。

  看如莲时,却又走到那边,去抚弄那沙发上伏着的小猫,正背惊寰而立。惊寰只瞧见她的后影儿,见她这件旗袍,更自裁剪入时,不肥不瘦,紧紧的贴在身上,把削肩细腰和将发育的腰下各部,都表现得凸凹无遗,纤秾合度,看着就仿佛如莲身上的电,已隔着老远传到自己身上,自觉又犯了痴情,无端的更心烦意乱。只恨这丈余远近的楼板,再加上一个老妈,竟变作云山几万重,把一对鸳鸯隔在两下,连作声也不能作声。又暗恨如莲是受了什么病,怎连脸儿也不肯回过来。

  好容易等得那老妈走了,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惊寰自想这可是时候了,便鼓着勇气,把要说的话都提满壅在喉间,两腿发软的,正要站起凑向她去,忽听外面一阵电话铃声,接着就听有人在外面隔帘说道:“大姑娘,毛四爷在天宝班请串门。”

  又见帘儿一启,那个老妈又走进来,含笑向如莲道:“十二点多了,还去么?家里又有客,说瞎话驳了吧!”

  如莲慢慢转过身来,仍旧长着脸儿,微微瞪了惊寰一眼,就向老妈道:“哼,不去?干什么不去!咱们干什么说什么,告诉车夫,点灯就走!”

  那老妈吃个没味,自出去吩咐不提。如莲却浅笼眉黛,轻启朱唇,向惊寰恭恭敬敬的说道:“跟二爷告假,去串门,二爷请坐着。”

  说完也不等惊寰答言,就从衣架上摘下件薄绸子小夹斗篷,披在身上,一转娇躯,就翩然出去了。惊寰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看如莲的冷淡神情还不算,和自己说话简直变成陌路人一样,仿佛把以往恩情都忘了个净尽。又想这毛四爷是谁?怎一来电话她就失神落魄的赶了去?看起来她是得新忘旧,果然这种风尘女子,都是水性杨花,教人捉摸不定,便自咬牙恨道:“你走,我也走!算我上了你这几年的大当,从此再不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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