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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说着就攒拳挽袖,奔向前去。若愚和罗九等连忙拦住。那王铺头才要喊有人闹笼,(闹笼者谓犯人在囚笼中酗闹,狱中沿为此称,日久习而不察,虽囚不在笼中,每逢暴动,亦呼曰闹笼。)还没喊出来,周七已撞向他跟前,脸对脸狠狠的问道:“你喊,我先掐死你!我问你,二十四号的铺头高阎王,你认识不?”

  王铺头以先见周七奔过来,很觉胆怯,及至听他说出高阎王,疑惑他是银样蜡枪头,没大拿手,要替朋友圆面子,就又傲然道:“怎不认识!”

  周七冷笑道:“他是你们这里最凶的吧?”

  说着把胸口一拍,张开大嘴道:“你打听打听,他那兔子耳朵是谁咬掉的?”

  王铺头听了愕然,想了想才明白,忙问道:“你姓什么?”

  周七道:“啊啊,你还用问?大爷姓周!”

  那王铺头眼珠一转,立刻换了一脸笑容,把脖儿一缩道:“你是周七哥?怎不早说!这块儿提起你来,谁不挑大拇指?我早想同你交交,可惜缘分太浅,没见着面。今天是天

  凑人愿,该我姓王的认识露脸朋友。来来,周七哥,咱坐下慢谈。”

  方把周七让得坐下,又向若愚把手一摆道:“和周七爷一案的,咱都是过命的好朋友,提钱就是骂人,您快收起来。”

  说完却不自禁的又对钞票看了两眼,自己咧着嘴皱皱眉,若愚看得十分好笑。

  这时周七被王铺头一阵软攻,倒弄得有力没法使,又自己转不过圈来。若愚忙把他叫到旁边,咬耳说了许多话。周七还自摇头,若愚又厉色说了几句,周七才白鼓着嘴躲到一边。若愚仍旧把洋钱和衣服送过去,向王铺头道:“我这周七哥向来有嘴无心,你们认了好朋友,是你们的缘分。可是我的话不能说了不算,这钱和衣服还请你收下,小意思,用不着推辞!”

  王铺头抵死不收,又说了许多场面话。若愚却非要他收下不可。王铺头原是望着洋钱眼红,但还怕周七不饶,便一面推辞着,一面眼睛看着若愚,嘴却努向周七。若愚心下明白,便道:“我们周老七方才是跟你玩笑,他敢挡咱们交朋友?”

  那边周七也说道:“该收就收,何必装假。我要管闲事是王八蛋。”

  王铺头这才放心,便红着黑脸将钱收下,和若愚又叙了若干话,把照应的责任都揽到自己怀里。这头一阵闹过去,王铺头自然竟力向这般人围随,这八个人也暂且随遇而安,才都略得宽怀,纷纷谈说被捕情形。有的还自解心烦,苦中寻乐,哼两句二簧,唱几段梆子。王铺头又给买进来许多零食纸烟,连鸦片烟也预备了,内中有几个烟鬼更高了兴,便都包围着一盏烟灯,轮流吸食。大家说说笑笑,谈古论今,闹得十分有趣。罗九更高谈嫖经,刘玉亭又诉说赌史,个个都似身无所累,心有所安,倒把满室囚徒,变成了一堂宾客。最妙的是大家只顾高乐,却没有一个谈到善后的办法,看样子似乎都在这里得了佳趣,更不再作出狱之想。只有周七从和王铺头闹过以后,便倒在铺上,翻来覆去的睡。

  若愚躲到壁角,自去低头沉思。熬到黄昏以后,王铺头又买了一瓶酒和许多水饺,请大家在铺上地摊儿吃。饭过茶罢,(读者阅至此处,必以为描写过当,犯人之享受,似不能如此舒适;但当年军阀时之习艺所,积弊绝深,犯人只须多财,所欲无不能办,至有犯人召妓至所内侍寝之事,言之更足骇人听闻。但自十七年革命军抵定平津后,立即大事改革,现久风清弊绝矣。)周七喝得半醉,却不睡了,只望着若愚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若愚问他何故,他又木然不答。这时旁人正说笑玩乐得高兴,王铺头也正对着刘玉亭讲说二十年前天津混混儿的轶事,和自己入狱的经过,说得眉飞色舞,大家都听得入神。忽然周七跳起来,大声发话道:“众位,众位,停会儿清谈。”

  说完见还是人声历乱,又着力把铺用拳一拍,拍得烟灯倾灭,碗水翻流,大家这才闭口无声。只见周七拧着眉道:“众位,咱进是进来了,可还想着出去?”

  大家听了相顾无语。若愚才要说话,被周七肘了一下,忙又闭口不言。周七又接着道:“众位,你们英雄,不在乎打官司,我周七更拿打官司当解闷,可是这一回事另当别论。你们别觉着这儿舒服,要知道舒服的是人家何大少的钱,不然早就尿坑旁边闻臭味去了。现在既是非得大家交齐钱才能一起出去,这大家该商量商量,该怎么个办法。这工夫再不能藏奸,谁有主意谁说。”

  众人听了仍是默然无语。周七便向罗九道:“九爷,你向来是自称有财有势,这回真遭上事,要看真个的了,你想法怎么拨治拨治!”

  罗九黑脸爆起紫花道:“寻常说话,谁也有粉往脸上擦,短的了吹牛腿。我通共才有多少钱,经得住这些日胡花?实告诉你,我欠了遍地的债还不算,家里外头,算到一处,只剩百十块钱,还有一件皮袍没当,说瞎话是窑姐养的。我也想开了,出去也眼看着挨饿,不如蹲在这里,还省得债主逼命!”

  周七拉笑了一声,又问刘玉亭,刘玉亭也告了半天穷,丑着脸承认是穷光蛋,自己拼着坐牢。

  周七再看其余的人,都是市井无赖,一向在赌局里找零钱混饭吃,更没指望,不由急得横跳,满眼含泪的叫道:“完了,一群不要脸,全能豁出去。你们死了,本来都没人哭,掉到臭沟里也没人捞,别忘了还有豁不出去的呀!人家何少,只因到我那里闲坐,被了咱的累,如今人家把罚款都缴了,教咱们牵连着出不去,这可怎么办?你们把狗脸一腆,满不在乎,蹲在狱里还吃喝着,倒是美事,我姓周的可怎么活呀!”

  闹着更红了眼,凶光四射,好像就要疯狂,忽然又大叫道:“我有主意了,你们这群东西,连我也算上,今天全别活,拿把刀先把你们都宰了,我自己再自杀,死个一干二净,剩下何少自己,自然放出去!对对,好主意!我周七有出手的,死也要对得住人。”

  说完就像抓小鸡子似的抓住了王铺头,教他给找快刀。王铺头见他像凶神附体,挣脱不开,正在没法。若愚忙赶过把周七拉住,叫道:“周老七,你闹可对不过我!你坐下听我说。”

  周七倏的眼泪流下来道:“何少,我不是人,你待我这样好,我倒害你坐牢监。你别管,反正我想法叫你出去!”

  若愚按住他道:“你真是混人,也太瞧不起我!统共咱们八个人,你一个罚六百,我们七个三百,一共才两千七,我已经缴了三百,要再拿出两千四来,不是大家都能出去了?不胜似宰七个人救我一个?再说我要拿不出来也罢,我拿这几个还不吃力呀!你怎就想不开?”

  周七听了,猛然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家两个嘴巴道:“这样我更不是人,真拿好朋友当冤孽,为我的事教人家破这们大财,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你有钱也不能这样花,怎就这样肉头捣霉?不成,我不干,还得依我的主意!”

  若愚道:“周七,我要急了,你就不配耍光棍,耍光棍的要把眼光放开,不能低头看见鞋袜,抬头只瞧到自己的眉毛。我拿钱把大家赎出去,谁能一出牢门就绝气身亡?再说望后大家本乡本土,谁也离不了天津地,日子长着呢!不许你们日后再补报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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