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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说着向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可惜老韩托的弦太不花哨,要不了许多菜,要是教我托,管保……”

  怜宝听到这里,便故意笑着逗他道:“你有这片好心,为什么不早说?现在我们如莲快洗手了,用不着再倒扯玩艺,可惜你这片好心!”

  小兔高道:“唱得眼前就红,台下的人缘又一天比一天好,为什么要洗手?”

  怜宝冷笑道:“为什么?告诉你,咱们的交情还不够。你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快滚开这里吧!”

  如莲见小兔高碰了她娘这样个软硬钉子,心下十分好笑,又不便笑出来,就立起走近台门,把台帘掀开一条小缝,向外先对东面打量,第一眼在这千头蠕动中间,先瞧见陆惊寰仍坐在廊柱前每天坐的座位上,比早晨身上少了件马褂,却多了件漳绒坎肩。虽然正低着头看报,也十分的光彩照人,直仿佛满园子的电灯,只向他一个人身上亮,旁的座客都显得暗淡非常。如莲看了一会,暗恨惊寰为什么不抬起头儿来,我正在这儿看你;又想到这台上台下有哪个人值得他一看?我又在帘儿内,他抬头作什么?

  想到这里,心里不胜得意,便又回眼向台前的龙须座上瞧,只见自己的老捧客那位大黑花脸胖子和他那一伙狐群狗党,也都正在那里高坐,虽然各有各样,可惜都是个粗具人形。其中有一个瘦子眼快,看见如莲在台里隔着帘缝往外看,便轻轻告诉了那大黑花脸的胖子。那胖子立刻迷缝着三角眼,向着台帘丑笑,浑身的肉都像颤动了一下,如莲便知道那胖子自疑惑是自己特为向外看他,所以得意到这样。又见胖子那群朋友一阵摇动,似乎都跟着肉麻起来。如莲好不耐烦,便转眼又向惊寰瞟了一下,只见他此际倒抬起头来了,向台上看了一眼,只没看到台帘,便很不高兴的又低下头去看报。

  如莲自己暗笑,便缩身回来,向怜宝道:“娘,我今天使唤什么?”

  邻宝笑道:“你随便。据我看,今天台下人多,你要高兴,就使唤个拿手《宁武关刺汤全》好。”

  正说到这里,只见前台检场的大李八走进来,手里拿着五块钱,向怜宝道:“台下有位茶座,烦大姑娘唱段《闹江州》。”

  怜宝还未答言,如莲忙问道:“谁?”

  大李八道:“是一个老茶座罗九爷,就是每天在前座坐的黑胖子。”

  如莲寒着脸道:“劳驾你告诉他,改天再唱罢,今天我们已有人烦唱《活捉》,钱全收了,对不起的很。”

  怜宝瞪了如莲一眼,心里很不愿意,但又不敢不顺着女儿说,便向大李八道:“八先生,你向他说得好点,我们改天再补。”

  大李八只得怏怏自去。怜宝悄声向如莲道:“为什么放着钱不赚?”

  如莲撅着嘴道:“我就不高兴唱《闹江州》。今天便是有个皇上抬两筐金子来,我也不唱。”

  怜宝听了,默然不语。如莲也低下头去自己思量,想了一会,忽然粉面上涌出笑来,向怜宝横溜了一眼。怜宝问道:“你笑什么?”

  如莲道:“我笑我今天不知怎的心乱,方才暗自背词儿,竟都生了,回头就许免不了崩瓜沾牙。”

  怜宝道:“那你不许检拿手戏唱?何必单唱《活捉》?”

  如莲一笑不语。怜宝见今天如莲的脾气,忽然变得与往日不同,虽然不明所以,但瞧料着有些蹊跷,便暗暗留了心。

  这时台上又换了场,如莲便预备起来,掏出粉纸,在脸上细擦。那高玉环正走了过来,见如莲擦粉,便笑道:“小妹妹,别再梳妆了,这就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来,来,我再给你添点俊。”

  说着便把自己颊旁一朵压鬓红花摘下来,替如莲簪在左边鬓下。如莲向她谢了谢,自己在镜中端详了一会,忽然见镜中的自己,实在是顾盼动人,暗暗惊讶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如莲这样好看,也足配得上惊寰了。”

  又看见镜中自己戴的半边俏压鬓花,十分鲜艳,衬着小脸儿,真是娇滴滴越显红白。便又想到惊寰是坐在台的右边,我这花却簪在左鬓,他瞧不见,岂不枉费了?便又央玉环给换戴在右边。玉环笑道:“瞧你这麻烦,戴在哪边不是一样?还是诚心专要给右边的人看,莫说左边的人都是活该死的。”

  玉环这话原是无意所说,不想如莲听了倒绯红了脸。怜宝在旁冷眼看来,便明白了几分。

  这时前台莲花落已完,该着如莲上场。如莲见自己的鼓板已被检场人端出去,弦师已坐在前台定弦,便站起走到台帘边,隔帘缝向外一张,只见惊寰拿着支纸烟,两只俊眼正向台帘这边看。如莲偷偷一笑,惊寰看见,端颜正色的微微点了点头。如莲又看那罗九爷,只见他正张着大嘴,举着手,仿佛正等着给自己喝那出场彩,不由得皱皱眉头,暗恨这几年不兴带耳朵套子,若兴时,真少听许多讨厌的声音。

  这时外边铃儿一响,如莲只得掀开台帘,迈开风流步儿,慢款袅娜腰肢,走了出去。只听得眼前平地一声雷似的喊起拼命彩,又夹着爆竹般的鼓掌声音,知是罗九一般丑人在那里作怪,便瞧也不瞧,寒着脸走到鼓架前,轻轻拿起檀板,绰起鼓键,和着弦索,轻描淡写的打了个鼓套子以后,又照例铺了场,说到今天要唱《活捉三郎》的时候,用眼向惊寰瞟了一瞟,只见他欣然相向,便也向他透出一丝笑容,两个人同时会意。如莲铺场已毕,喝了一口水,用小手帕擦擦嘴,便正式唱起来。这《活捉三郎》的曲子,事迹既然哀艳,词句又复幽凄,加着如莲的一串珠喉,直有猿啸莺啼的两般韵调,听得惊寰的脊骨从下向上一阵阵的发凉。看那满楼灯火,似乎变成雪白,真有“满座衣冠如雪”的景况。又看着仿佛眼前是一片空旷的仙界,只有一个仙女在那里唱歌,简直说不出心中有何种况味。亏得台下一阵喝彩喧乱之声,才把惊寰出舍的灵魂惊回壳来。

  这时如莲已唱过小半段儿,唱的时节,身子不是向着正面,就是偏向左方,总把脊背给惊寰看。但唱到深怜蜜爱荡气回肠的词儿,就慢慢回过身来,看着惊寰唱,仿佛和他说话一样。惊寰把这些情绪都领略了,坐在那里一阵阵的销魂。这时如莲唱到阎婆惜的阴魂见了张文远,诉说往时的恩爱,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惊寰唱。惊寰平时最爱听如莲所唱的“想当初,乌龙院中,朝云暮雨,红罗帐内,鸾凤交栖”这几句,便凝神定气的听,哪知如莲唱到这里,声音忽然发颤,竟似有意无意的唱错了两个字。惊寰心里轰的一跳,又见如莲唱完这两句,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转过身去。

  这时台下幸而没有许多知音,罗九等不特听不出唱错,而且看不出如莲的神情,所以没落倒好。不过两廊里的许多老年座客,已窃窃私议起来,惊寰也低下头暗暗诧异。如莲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乌龙院中朝云暮雨”,为什么唱作“莺春院中”?这错的全不在理上,想是看着我,便想起今天早晨的事,无意中唱走了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早晨如莲和自己约定的话,才明白如莲是故意唱错,给自己送个信儿。余德里可不是有个莺春院么?她大约要上那里去了。又暗暗埋怨如莲,你就是找定了地方,什么时候不能告诉我,何必在台上闹这个鬼?倘若大家起了哄,岂不糟心?真是怜俐得可爱,又糊涂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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