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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长贼骨头(11)


  纷乱和扰攘立刻迷漫了易家村,仿佛落下了一颗陨星一般。他们都非常的惊异,想不到阿长这样坏的一个人,竟是一个孝子!以身殉母的孝子!这样的事情,在易家村还不曾发生过!不,不,连听也不曾听见过,在这些村庄上!

  第二天,许多人顺着河去寻阿长的尸首,不看见浮上来。几个人撑着船去打捞,也没有捞到什么。附近树林和义冢地也找不见踪迹。

  阿长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亲叔伯,没有亲兄弟,亲姊妹,阿长母亲已躺在祖堂里,这收殓出葬的大事便落在他舅舅的身上了。阿长没有积储什么钱,就有,也没有交给谁。这个可怜的母亲到死时只剩了十元自己的血汗钱。她又没有田或屋子可以抵卖,而阿长的舅舅的情形也半斤等于八两。没有办法,只有草草收殓,当日就出葬了。她已绝了后代,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过继是不会有人愿意的,可怜的女人!好好的超度,眼看做不到,只有请两个念巫代替和尚罢!至于落殓酒,送丧酒自然也只好请族人原谅,完全免去,因为两次照例的酒席费实在没有人拿得出。谁肯给没有后代的人填出三四十元钱来?以后向谁付呢?阿长的老婆决不会守一生孤孀!

  于是他母亲的事情就在当天草草的结束了。

  冷落而且凄凉。

  第三天清晨,天刚发亮,种田的木生的老婆提着淘米篮到河边去淘米了。

  大门还关着,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到门边,她突然叫了起来,回头就跑!

  她看见大门边躲着一个可怕的影子!极像阿长!一身泥泞!

  “鬼啦!鬼啦!……”她吓得抖颤起来。这显然是阿长的灵魂回来了!

  邻居们都惊骇起来,一听见她的叫声。

  木生赶出来了。他是一个胆子极大的粗人。他一手拿着扁担,大声的问:

  “在哪里?在哪里?”

  “不要过去!……阿长的灵魂转来了!……躲在大门边!……”她的老婆叫着说。

  木生一点也不害怕,走了拢去。

  “张天师在此!”他高声的喊着。

  阿长发着抖,蹲下了。他口里颤声的说:

  “是我,木生叔!……人!”

  木生听见他的话,确像活人的声音,像子也一点没有改变,他有点犹疑了。他想,阿长生病的时候原是有点像发疯,或许真的没有死。于是他拿住了扁担,问了:

  “是人,叫三声应三声!……阿长!”

  “噢!”

  “阿长!”

  “噢!”

  “阿长!”

  “噢!……真的是人,木生叔!”

  木生叔相信了。但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个方法。鬼是最怕左手巴掌的,他想,如果是鬼,三个左手巴掌,就会消散。于是他决计再作一次证明。

  他走近阿长,拍的就是一个左手巴掌,口里喊一声:

  “小鬼!”

  阿长只缩了一缩身子,啊呀响了一声。

  拍的又是一个巴掌,阿长又只哼了一声,缩了一缩身子。

  第三个巴掌又打下去了,阿长仍整个在那里。

  “我受不住了,木生叔,可怜我已受了一场大苦!

  这时大门内的人都已聚在那里。他们确信阿长真的没有死。

  阿长的舅舅因为阿长的老婆日后的事还没有排布好,夜里没有回去,宿在邻居的家里。他听见这消息,也赶到了。

  他走上去也是拍拍拍三个左手巴掌,随后扯住阿长的耳朵,审问起来:

  “那末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说出来!”

  阿长发着抖说了:

  “昨夜,——前天夜里,舅舅,一个可怕的人把我拖去的……把我拖到河里,按在河底里,灌我烂泥,又把我捆起来,拴在乱石里……我摸了一天河蚌……真大,舅舅,河蚌像甑大,螺蛳像碗大……好些人都在那里摸……我叫着叫着,没有一个人救我……后来我想出了法子,打碎一个蚌壳,割断绳,……逃上岸……走了一夜,才到家……”

  许多女人都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阿长的身上的确都是烂泥,面孔,头发上都是。

  “这一定是鬼差捉错了!”

  “也许是他命里注定要受这场殃!”

  但阿长的舅舅却一点也不相信。他摇着头,怒气冲冲的睁着眼睛,说:

  “狗屁!全是说谎!解开衣裳看过!”

  阿长的舅舅的确了解阿长最深,这也许是他的姊姊生前常常在讲阿长的行为给他听的缘故吧。

  在阿长的衣袋里,他找到了铁证:那是一包纸包,一点也没有湿,打开来,里面有十二元钞票!

  “瘟东西!真死了还好一点!你骗谁,河里浸了一天一夜,钞票会不湿!连纸包都是干的!你想把这钱藏起来,躲了开去,免得你娘死了,把你的袋口扯大!贼骨头!瘟东西!……”

  他提起拳头连珠炮似的打了起来,两脚乱踢起来。许多人围拢来帮着打了,打得阿长走路不得。

  但这十二元钞票,最后毕竟属于阿长了。因为虽然人家把它交给了他的老婆,而他的老婆毕竟是他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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