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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5月15日致杨霁云


  霁云先生:

  惠示收到,并剪报,甚感。《小说林》中的旧文章,恐怕是很难找到的了。我因为向学科学,所以喜欢科学小说,但年青时自作聪明,不肯直译,回想起来真是悔之已晚。那时又译过一部《北极探险记》〔1〕,叙事用文言,对话用白话,托蒋观云先生绍介于商务印书馆,不料不但不收,编辑者还将我大骂一通,说是译法荒谬。后来寄来寄去,终于没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见了,这一部书,好像至今没有人检去出版过。

  张资平式和吕不韦式〔2〕,我看有些不同,张只为利,吕却为名。名和利当然分不开,但吕氏是为名的成分多一点。近来如哈同〔3〕之印《艺术丛编》和佛经,刘翰怡之刻古书,养遗老,是近于吕不韦式的。而张式气味,却还要恶劣。

  汉奸头衔,是早有人送过我的,大约七八年前,爱罗先珂君从中国到德国〔4〕,说了些中国的黑暗,北洋军阀的黑暗。那时上海报上就有一篇文章,说是他之宣传,受之于我,而我则因为女人是日本人,所以给日本人出力云云。这些手段,千年以前,百年以前,十年以前,都是这一套。叭儿们何尝知道什么是民族主义,又何尝想到民族,只要一吠有骨头吃,便吠影吠声了。其实,假使我真做了汉奸,则它们的主子就要来握手,它们还敢开口吗?

  集一部《围剿十年》〔5〕,加以考证:一、作者的真姓名和变化史;二、其文章的策略和用意……等,大约于后来的读者,也许不无益处。但恐怕也不多,因为自己或同时人,较知底细,所以容易了然,后人则未曾身历其境,即如隔鞋搔痒。譬如小孩子,未曾被火所灼,你若告诉他火灼是怎样的感觉,他到底莫名其妙。我有时也和外国人谈起,在中国不久的,大约不相信天地间会有这等事,他们以为是在听《天方夜谈》。所以应否编印,竟也未能决定。

  二则,这类的文章,向来大约很多,有我曾见过的,也有没有见过的,那见过的一部分,后来也随手散弃,不知所在了。大约这种文章,在身受者,最初是会愤懑的,后来经验一多,就不大措意,也更无愤懑或苦痛。我想,这就是菲洲黑奴虽日受鞭挞,还能活下去的原因。这些(以前的)人身攻击的文字中,有卢冀野〔6〕作,有郭沫若的化名之作〔7〕,先生一定又大吃一惊了罢,但是,人们是往往这样的。

  烈文先生不做编辑,为他自己设想,倒干净,《自由谈》是难以办好的。梓生〔8〕原亦相识,但他来接办,真也爱莫能助。我不投稿已经很久了,有一个常用化名,爱引佛经的,常有人疑心就是我,其实是别一人。〔9〕

  此复,即颂

  时绥。

  迅上 五月十五日

  〔1〕《北极探险记》未详,译稿未发现。

  〔2〕吕不韦(?~前235)战国末年卫国濮阳(今河南)人,原为大商人,后任相国。曾沽名招致食客三千人,令他们编著《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据《史记·吕不韦列传》)

  〔3〕哈同(S.A.Hardoon1847~1931)英国籍犹太人。一八七四年来华,曾任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开办哈同洋行,是上海最大的房地产资本家。他曾出资刊印《艺术丛编》,参看210630信注〔6〕。又出资刊印《大藏经》,共一九一六部,八四一六卷,一九一三年以上海频伽精舍名义全部出版。

  〔4〕指爱罗先珂一九二三年四月离开北京回国,同年八月初在德国纽伦堡参加第十五次万国世界语大会。

  〔5〕《围剿十年》鲁迅拟编的集子,后未编成。

  〔6〕卢冀野(1905~1951)原名卢前,南京人,当时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标准教科书审查委员、中央大学教授。他在一九二九年八月八日《中央日报·青白》发表短文《茶座琐语》,诬蔑鲁迅。

  〔7〕指《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署名“杜荃”(郭沫若),载《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

  〔8〕梓生即张梓生(1892~1967),浙江绍兴人。曾任《东方杂志》编辑、《申报年鉴》主编,一九三四年五月接替黎烈文编辑《申报·自由谈》。

  〔9〕别一人指徐诗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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