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鲁迅 > 且介亭杂文二集 | 上页 下页
“题未定”草(三)


  由前所说,“西崽相”就该和他的职业有关了,但又不全和职业相关,一部份却来自未有西崽以前的传统。所以这一种相,有时是连清高的士大夫也不能免的。“事大”,历史上有过的,“自大”,事实上也常有的;“事大”和“自大”,虽然不相容,但因“事大”而“自大”,却又为实际上所常见──他足以傲视一切连“事大”也不配的人们。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野叟曝言》中,那“居一人之下,在众人之上”的文素臣,就是这标本。他是崇华,抑夷,其实却是“满崽”;古之“满崽”,正犹今之“西崽”也。

  所以虽是我们读书人,自以为胜西崽远甚,而洗伐未净,说话一多,也常常会露出尾巴来的。再抄一段名文在这里──

  “……其在文学,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而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厌为陈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与妇女新装求入时一样,总是媚字一字不是,自叹女儿身,事人以颜色,其苦不堪言。

  此种流风,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学。”(《今文八弊》中)

  但是,这种“新装”的开始,想起来却长久了,“绍介波兰诗人”,还在三十年前,始于我的《摩罗诗力说》。那时满清宰华,汉民受制,中国境遇,颇类波兰,读其诗歌,即易于心心相印,不但无事大之意,也不存献媚之心。后来上海的《小说月报》,还曾为弱小民族作品出过专号,这种风气,现在是衰歇了,即偶有存者,也不过一脉的余波。但生长于民国的幸福的青年,是不知道的,至于附势奴才,拜金崽子,当然更不会知道。但即使现在绍介波兰诗人,捷克文豪,怎么便是“媚”呢?他们就没有“已经闻名”的文人吗?况且“已经闻名”,是谁闻其“名”,又何从而“闻”的呢?诚然,“英美法德”,在中国有宣教师,在中国现有或曾有租界,几处有驻军,几处有军舰,商人多,用西崽也多,至于使一般人仅知有“大英”,“花旗”,“法兰西”和“茄门”,而不知世界上还有波兰和捷克。但世界文学史,是用了文学的眼睛看,而不用势利眼睛看的,所以文学无须用金钱和枪炮作掩护,波兰捷克,虽然未曾加入八国联军来打过北京,那文学却在,不过有一些人,并未“已经闻名”而已。外国的文人,要在中国闻名,靠作品似乎是不够的,他反要得到轻薄。

  所以一样的没有打过中国的国度的文学,如希腊的史诗,印度的寓言,亚剌伯的《天方夜谈》,西班牙的《堂·吉诃德》,纵使在别国“已经闻名”,不下于“英美法德文人”的作品,在中国却被忘记了,他们或则国度已灭,或则无能,再也用不着“媚”字。

  对于这情形,我看可以先把上章所引的林语堂先生的训词移到这里来的──

  “此种流风,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于思。”

  不过后两句不合用,既然“奴”了,“思”亦何益,思来思去,不过“奴”得巧妙一点而已。中国宁可有未“思”的西崽,将来的文学倒较为有望。

  但“已经闻名的英美法德文人”,在中国却确是不遇的。中国的立学校来学这四国语,为时已久,开初虽不过意在养成使馆的译员,但后来却展开,盛大了。学德语盛于清末的改革军操,学法语盛于民国的“勤工俭学”。学英语最早,一为了商务,二为了海军,而学英语的人数也最多,为学英语而作的教科书和参考书也最多,由英语起家的学士文人也不少。然而海军不过将军舰送人,绍介“已经闻名”的司各德,迭更斯,狄福,斯惠夫德……的,竟是只知汉文的林纾,连绍介最大的“已经闻名”的莎士比亚的几篇剧本的,也有待于并不专攻英文的田汉。这缘故,可真是非“在于思”则不可了。

  然而现在又到了“今日绍介波兰诗人,明日绍介捷克文豪”的危机,弱国文人,将闻名于中国,英美法德的文风,竟还不能和他们的财力武力,深入现在的文林,“狗逐尾巴”者既没有恒心,志在高山的又不屑动手,但见山林映以电灯,语录夹些洋话,“对于已经闻名之英美法德文人”,真不知要待何人,至何时,这才来“求一究竟”。那些文人的作品,当然也是好极了的,然甲则曰不佞望洋而兴叹,乙则曰汝辈何不潜心而探求。旧笑话云:昔有孝子,遇其父病,闻股肉可疗,而自怕痛,执刀出门,执途人臂,悍然割之,途人惊拒,孝子谓曰,割股疗父,乃是大孝,汝竟惊拒,岂是人哉![21]是好比方;林先生云:“说法虽乖,功效实同”,是好辩解。

  六月十日

  【注释】

  “事大”:服事大国的意思。语出《孟子·梁惠王》:“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

  文素臣:小说《野叟曝言》中的主角,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这里说他“崇华,抑夷”,是因为书中有关于他“征苗”、“平倭”的描写。这书写的是明代中叶的事,说他是“满崽”,似有误。

  这一段引文见于《今文八弊(中)》之二“随行随失,狗逐尾巴”一节中。

  《小说月报》:一九一〇年创刊于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内容是刊载文言小说和旧诗词笔记等,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刊物。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一号起,先后由沈雁冰、郑振铎主编,经过改革,成为新文学运动的重要阵地之一。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第十二号停刊。一九二一年十月该刊第十二卷第十号曾出版“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增刊,刊有鲁迅、沈雁冰等译的波兰、捷克等国的文学作品和介绍这些国家的文学情况的文章。

  “花旗”旧时我国一些地方对美国的俗称;“茄门”,英语 German 的音译,通译日耳曼,指德国。

  《天方夜谈》:现译《一千零一夜》,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集。《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

  清同治元年(1862)在北京设立了培养译员的学校,称“京师同文馆”,属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初设英文馆,次年添设法文、俄文馆,后又设德文、日文馆。

  “勤工俭学”:一九一四年蔡元培等成立勤工俭学会,号召青年到法国“勤劳作工,节俭求学”;当时赴法求学的人不少。该会于一九二一年停办。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福建闽县(今福州)人。他曾据别人口述,以文言文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英国的如司各德(W.Scott,1771─1832)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今译《艾凡赫》),迭更斯(C.Dickens,1812─1870)的《块肉余生述》(今译《大卫·科波菲尔》),狄福(D.Defoe,约1660─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斯惠夫特(J.Swift,1667─1745)的《海外轩渠录》(今译《格列佛游记》)等。

  田汉:参看本卷第214页注。他曾在一九二一年翻译莎士比亚的剧本《罗蜜欧与朱丽叶》和《哈孟雷特》,由中华书局印行。

  [21]这则笑话见于清初石成金所著《传家宝》的《笑得好》初集,题为《割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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