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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3)


  三

  在北京这地方,──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一九二〇至二二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晨报副刊》[50],后来是《京报副刊》[51]露出头角来了,然而都不是怎么注重文艺创作的刊物,它们在小说一方面,只绍介了有限的作家:蹇先艾,许钦文,王鲁彦,黎锦明,黄鹏基,尚钺,向培良。

  蹇先艾[52]的作品是简朴的,如他在小说集《朝雾》里说──

  “……我已经是满过二十岁的人了,从老远的贵州跑到北京来,灰沙之中彷徨了也快七年,时间不能说不长,怎样混过的,并自身都茫然不知。是这样匆匆地一天一天的去了,童年的影子越发模糊消淡起来,像朝雾似的,袅袅的飘失,我所感到的只有空虚与寂寞。这几个岁月,除近两年信笔涂鸦的几篇新诗和似是而非的小说之外,还做了什么呢?每一回忆,终不免有点凄寥撞击心头。所以现在决然把这个小说集付印了,……借以纪念从此阔别的可爱的童年。……若果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们肯毅然光顾,或者从中间也寻得出一点幼稚的风味来罢?……”

  诚然,虽然简朴,或者如作者所自谦的“幼稚”,但很少文饰,也足够写出他心曲的哀愁。他所描写的范围是狭小的,几个平常人,一些琐屑事,但如《水葬》,却对我们展示了“老远的贵州”的乡间习俗的冷酷,和出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贵州很远,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样的。

  这时── 一九二四年──偶然发表作品的还有裴文中[53]和李健吾[54]。前者大约并不是向来留心创作的人,那《戎马声中》,却拉杂的记下了游学的青年,为了炮火下的故乡和父母而惊魂不定的实感。后者的《终条山的传说》是绚烂了,虽在十年以后的今日,还可以看见那藏在用口碑织就的华服里面的身体和灵魂。

  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关,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这又非如勃兰兑斯(G.Brandes)[55]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眩耀他的眼界。许软文[56]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为《故乡》,也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自招为乡土文学的作者,不过在还未开手来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他只好回忆“父亲的花园”,而且是已不存在的花园,因为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

  “父亲的花园最盛的几年距今已有几时,已难确切的计算。当时的盛况虽曾照下一像,如今挂在父亲的房里,无奈为时已久,那时乡间的摄影又很幼稚,现已模胡莫辨了。挂在它旁边的芳姊的遗像也已不大清楚,惟有父亲题在像上的字句却很明白:‘性既执拗,遇复可怜,一朝痛割,我独何堪!’

  “……”

  “我想父亲的花园就是能够重行种起种种的花来,那时的盛况总是不能恢复的了,因为已经没有了芳姊。”

  无可奈何的悲愤,是令人不得不舍弃的,然而作者仍不能舍弃,没有法,就再寻得冷静和诙谐来做悲愤的衣裳;裹起来了聊且当作“看破”。并且将这手段用到描写种种人物,尤其是青年人物去。因为故意的冷静,所以也刻深,而终不免带着令人疑虑的嬉笑。“虽有忮心,不怨飘瓦”[57],冷静要死静;包着愤激的冷静和诙谐,是被观察和被描写者所不乐受的,他们不承认他是一面无生命,无意见的镜子。于是他也往往被排进讽刺文学作家里面去,尤其是使女士们皱起了眉头。

  这一种冷静和诙谐,如果滋长起来,对于作者本身其实倒是危险的。他也能活泼的写出民间生活来,如《石宕》,但可惜不多见。

  看王鲁彦[58]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题材和笔致,似乎也是乡土文学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许钦文是极其两样的。许钦文所苦恼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亲的花园”,他所烦冤的却是离开了天上的自由的乐土。他听得“秋雨的诉苦”说──

  “地太小了,地太脏了,到处都黑暗,到处都讨厌。人人只知道爱金钱,不知道爱自由,也不知道爱美。你们人类的中间没有一点亲爱,只有仇恨。你们人类,夜间像猪一般的甜甜蜜蜜的睡着,白天像狗一般的争斗着,撕打着……

  “这样的世界,我看得惯吗?我为什么不应该哭呢?在野蛮的世界上,让野兽们去生活着罢,但是我不,我们不……唔,我现在要离开这世界,到地底去了……”这和爱罗先珂(V.Eroshenko)[59]的悲哀又仿佛相像的,然而又极其两样。那是地下的土拨鼠,欲爱人类而不得,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间而不能。他只好将心还给母亲,才来做“人”,骗得母亲的微笑。秋天的雨,无心的“人”,和人间社会是不会有情愫的。要说冷静,这才真是冷静;这才能够和“托尔斯小”的无抵抗主义一同抹杀“牛克斯”的斗争说;和“达我文”的进化说一并嘲弄“克鲁屁特金”的互助论[60];对专制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作者是往往想以诙谐之笔出之的,但也因为太冷静了,就又往往化为冷话,失掉了人间的诙谐。

  然而“人”的心是究竟还不尽的,《柚子》一篇,虽然为湘中的作者所不满[61],但在玩世的衣裳下,还闪露着地上的愤懑,在王鲁彦的作品里,我以为倒是最为热烈的的了。

  我所说的这湘中的作家是黎锦明[62],他大约是自小就离开了故乡的。在作品里,很少乡土气息,但蓬勃着楚人的敏感和热情。他一早就在《社交问题》里,对易卜生一流的解放论者掷了斯忒林培黎(A.Strindberg)[63]式的投枪;但也能精致而明丽的说述儿时的“轻微的印象”。待到一九二六年,他存告不满于自己了,他在《烈火》再版的自序上说──

  “在北京生活的人们,如其有灵魂,他们的灵魂恐怕未有不染遍了灰色罢,自然,《烈火》即在这情形中写成,当我去年春时来到上海,我的心境完全变了,对于它,只有遗弃的一念。……”

  他判过去的生活为灰色,以早期的作品为童马矣了。果然,在此后的《破垒集》中,的确很换了些披挂,有含讥的轻妙的小品,但尤其显出好的故事作者的特色来:有时如中国的“磊砢山房[64]主人的瑰奇;有时如波兰的显克微支(H.Sienkie-wicz)[65]的警拔,却又不以失望收场,有声有色,总能使读者欣然终卷。但其失,则又即在立旨居陆离光怪的装饰之中,时或永被沉埋,倘一显现,便又见得鹘突了。

  《现代评论》比起日报的副刊来,比较的着重于文艺,但那些作者,也还是新潮社和创造社[66]的老手居多。凌叔华[67]的小说,却发祥于这一种期刊的,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这是好的,──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68],汪静之[69]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

  【注释】

  [50]《晨报副刊》:北京《晨报》的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二日创刊,一九二八年六月五日停刊。《晨报》是研究系的机关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军阀政府,但其副刊在孙伏园编辑期间(一九二四年十月以前),在进步力量的推动下,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刊物之一。一九二五年十月以后,改由新月派的徐志摩编辑。

  [51]《京报副刊》《京报》:是邵飘萍创办的具有进步色彩的报纸。《京报副刊》,孙伏园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四日奉系军阀张作霖封闭《京报》时停刊。

  [52]蹇先艾:贵州遵义人,小说家。《朝雾》收《水葬》等短篇小说十一篇,一九二七年八月北新书局出版。《水葬》写贵州乡间一个穷人因偷窃被人抛入水中淹死(水葬),而他的老母天黑后还在倚门等候着他回家的故事。

  [53]裴文中:河北丰润人,考古学家。他的短篇小说《戎马声中》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九日的《晨报副刊》。

  [54]李健吾:山西安邑人,文学家。他的短篇小说《终条山的传说》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晨报副刊》。

  [55]勃兰兑斯(1842─1927):丹麦文学批评家。他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卷题为《侨民文学》(Emigrant Literature),是关于几位流寓国外的法国作家的评论。

  [56]许钦文:浙江绍兴人,小说家。《故乡》,《乌合丛书》之一,收《父亲的花园》等小说二十七篇,一九二六年四月北新书局出版。他的短篇小说《石宕》是《故乡》之后的作品,发表于《莽原》半月刊第十三期(一九二六年七月十日),写几个石匠在山石崩裂下丧生的惨剧。

  [57]“虽有忮心,不怨飘瓦”:语出《庄子·达生》:“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

  [58]王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集《柚子》,收《秋雨的诉苦》《灯》《柚子》《华丽的头发》等十一篇,一九二四年北新书局出版。

  [59]爱罗先珂(В.Я.Ерошенко,1889─1952):俄国诗人和童话作家。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所作童话剧《桃色的云》曾由鲁迅译成中文,其中的主角是一只地下的土拨鼠。

  [60]这里的一些话都见于王鲁彦的小说,如在《灯》中说:“罢了,罢了,母亲。我还你这颗心……母亲,我不再灰心了,我愿意做‘人’了。”又在《柚子》中说:“托尔斯小先生说过:‘自由之代价者,血与泪也。’”又在《华丽的头发》中说:“她很有学问。她接着说了许多达我文的进化论的原理,又举了许多牛克司,克鲁屁特金等等的欧西名人的话来引证。”(按“托尔斯小”“达我文”“牛克司”“克鲁屁特金”系对托尔斯泰、达尔文、马克思、克鲁泡特金的谑称。)

  [61]指黎锦明在他的短篇小说《社交问题》(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晨报副刊》)中的话:“《小说月报》之《橘子》一篇作品,只觉得满目的油滑调,而且不曾感得一丝毫忠实的兴味……湖南人底头,橘子!杀人的事描作滑稽派小说,真是玩世!”(按这里说的《橘子》,即指王鲁彦的《柚子》,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月《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十期。)

  [62]黎锦明:湖南湘潭人,小说家。他的短篇集《烈火》收《轻微的印象》等小说十篇,一九二五年开明书店出版;又《破垒集》收小说八篇,一九二七年开明书店出版。

  [63]斯忒林培黎(1849─1912):一译斯忒林培克,通译斯特林堡,瑞典作家。他是一个轻视妇女解放论者。所著短篇小说集《结婚》,对妇女解放持嘲讽的态度。黎锦明的《社交问题》是写一个女青年追逐虚荣、对爱情采取轻率态度的小说。

  [64]“磊砢山房”:清代文学家屠绅的书室名。屠绅(1744─1801),字贤书,别号磊砢山人,江苏江阴人。著有长篇小说《瞫史》、笔记小说《六合内外琐言》等。

  [65]显克微支(1846─1916):波兰小说家。著有《你往何处去》《火与剑》等。

  [66]创造社:新文学运动中著名的文学团体。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二一年间成立,主要成员有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一九二九年二月被国民党政府封闭。

  [67]凌叔华:广东番禺人,小说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花之寺》《女人》等。这里说的“出轨之作”,指发表于《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五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日)的《酒后》,写一个年青的妻子酒后要求丈夫同意她去吻一下酒醉的客人。

  [68]川岛:章廷谦的笔名,浙江绍兴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月夜》。

  [69]汪静之:安徽绩溪人,诗人。著有诗集《蕙的风》、中篇小说《耶稣的吩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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