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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广平兄:

  我今天(二十一)上午刚发一信,内中说到厦门佛化青年会欢迎太虚的笑话,不料下午便接到请柬,是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公宴太虚,并请我作陪,自然也还有别的人。我决计不去,而本校的职员硬邀我去,说否则他们以为本校看不起他们。个人的行动,会涉及全校,真是窘极了,我只得去,只穿一件蓝洋布大衫而不戴帽,乃敝〔鄙〕人近日之服饰也。罗庸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入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个哲学教员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真是其愚不可及,此所以只配作陪也欤。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

  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听说这是厦门特别习惯,福州即不然。

  散后,一个教员和我谈起,知道那些北京同来的小鬼之排斥我,渐渐显著了,因为从他们的口气里,他已经听得出来,而且他们似乎还同他去联络(他也是江苏人,去年到此,我是前年在陕西认识的)。他于是叹息,说:玉堂敌人颇多,对于国学院不敢下手者,只因为兼士和我两人在此;兼士去而我在,尚可支持,倘我亦走,则敌人即无所顾忌,玉堂的国学院就要开始动摇了。玉堂一失败,他们也站不住了。而他们一面排斥我,一面又个个接家眷,准备作长久之计,真是胡涂云云。我看这是确的,这学校,就如一坐〔座〕梁山泊,你枪我剑,好看煞人。北京的学界在都市中挤轧,这里是在小岛上挤轧,地点虽异,挤轧则同。但国学院中的排挤现象,反对者还未知道(他们以为小鬼们是兼士和我的小卒,我们是给他们来打地盘的),将来一知道,就要乐不可支。我于这里毫无留恋,吃苦的还是玉堂,玉堂一失势,他们也就完,现在还欣欣然自以为得计,真是愚得可怜。我和玉堂交情,还不到可以向他说明这些事情的程度,即便说了,他是否相信,也难说的。我所以只好一声不响,做我的事,他们想攻倒我,一时也很难,我在这里到年底或明年,看我自己的高兴。至于玉堂,大概是爱莫能助的了。

  二十一日灯下

  十九的信和文稿,都收到了。文是可以用的,据我看来。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处,这是小姐的老毛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写完之后,大约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过一两天,改正了寄去罢。

  兼士拟于廿七日动身向沪,不赴粤;伏园却已走了,问陈惺农一定可以知道他住在那〔哪〕里。但我以为你殊不必为他出力,他总善于给别人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我不是雇了一个工人么?他却给这工人的朋友绍介,去包“陈原〔源〕之徒”的饭,我叫他不要多事,也不听。现在是陈源之徒对我骂饭菜坏,工人是因为帮他朋友,我的事不大来做了。我总算出了十二块钱给他们雇了一个厨子的帮工,还要听费〔废〕话。今天听说他们要不包了,真是感激之至。

  季黻的事,除嘱那该死的伏园面达外,昨天又和兼士合写了一封信给孟余他们,可做的事已做,且听下回分解罢。孟余的“后转”,大约颇确而实不然,兼士告诉我,孟余的肺病,近来颇重,人一有这种病,便容易灰心,颓唐,那状态也近于后转;但倘若重起来,则党中损失也不少,我们实在担心,最要的是要休息保养,但大概未必做得到罢。至于我的别处的位置,可从缓议,因为我在此虽无久留之心,但现在也还没有决去之必要,所以倒非常从容。既无“患得患失”的念头,心情也自然安闲,决非欲“骗人安心,所以这样说”的,切祈明鉴为幸。

  理科诸公之攻击国学院,这几天已经开始了,因国学院屋未造,借用生物学院屋,所以他们第一着是讨还房屋。此事和我辈毫不相关,就含笑而旁观之,看一堆泥人儿搬在露天之下,风吹雨打,倒也有趣。此校大概很和南开相像,而有些教授,则惟校长之喜怒是伺,妒别科之出风头,中伤挑眼,无所不至,妾妇之道也。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此胜于彼者,惟不欠薪水而已。然而“校主”一怒,亦立刻可以关门也。

  我所住的这么一坐〔座〕大洋楼上,到夜,就只住着三个人,一张颐教授(上半年在北大,似亦民党,人很好),一伏园,一即我。张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园又已走,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可以静坐着默念HM,所以精神上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近来,于是就比先前沉静了。我自己计算,到此刚五十天,而恰如过了半年。但这不只我,兼士们也这样说,则生活之单调可知。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然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点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送人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好事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浙江独立,是确的了,今天听说陈仪的兵已与卢香亭开仗,那么,陈在徐州也独立了,但究竟确否,却不能知。闽边的消息倒少听见,似乎周荫人是必倒的,而民军已到漳州。

  长虹和韦素园又闹起来了,在上海出版的《狂飚》上大骂,又登了一封给我的信,要我说几句话。他们真是吃得闲空,然而我却不愿意陪着玩了,先前也陪得够苦了,所以拟置之不理。(闹的原因是因为《莽原》上不登培良的一篇剧本。)我的生命,实在为少爷们耗去了好几年,现在躲在岛上了,他们还不放。但此地的几个学生,已组织了一种出版物,叫作“波艇”,要我看稿,已经看了一期,自然是幼稚,但为鼓动空气计,所以仍然怂恿他们出版。逃来逃去,还是这样。

  此地天气凉起来了,可穿夹衣。明天是星期,夜间大约要看影戏,是林肯一生的故事。大家集资招来的,共六十元,我出了一元,可坐特别座。林肯之类的事,我是不大要看的,但在这里,能有好的影片看么?大家所知道而以为好看的,至多也不过是林肯的一生之类罢了。

  这信将于明天寄出,开学以后,邮政代办所也办公半天了。

  H.M.十月二十三日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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