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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广平兄:

  今天(十六日)刚寄一信,下午就收到双十节的来信了。寄我的信,是都收到的。我一日所寄的信,既然未到,那就恐怕已和《莽原》一同遗失。我也记不清那信里说的是什么了,由它去罢。

  我的情形,并未因为怕你神经过敏而隐瞒,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势力,××(××)①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弄了一大批胡适之陈源之流,我觉得毫无希望。你想:兼士至于如此模胡,他请了一个朱山根,山根就荐三人,田难干②,辛家本,田千顷,他收了;田千顷又荐两人,卢梅,黄梅③,他又收了。这样,我们个体,自然被排斥。所以我现在很想至多在本学期之末;离开厦大。他们实在有永久在此之意,情形比北大还坏。

  另外又有一班教员,在作两种运动:一,是要求永久聘书,没有年限的;一,是要求十年二十年后,由学校付给养老金终身。他们似乎要想在这里建立他们理想中的天国,用橡皮做成的。谚云“养儿防老”,不料厦大也可以“防老”。

  我在这里又有一事不自由,学生个个认得我了,记者之类亦有来访,或者希望我提倡白话,和旧社会闹一通;或者希望我编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艺;而玉堂他们又要我在《国学季刊》上做些“之乎者也”,还有到学生周会去演说,我真没有这三头六臂。今天在本地报上载着一篇访我的记事,对于我的态度,以为“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一点派头,也没有一点客气,衣服也随便,铺盖也随便,说话也不装腔作势……”觉得很出意料之外。这里的教员是外国博士很多,他们看惯了那俨然的模样的。

  今天又得了朱家骅④君的电报,是给兼士玉堂和我的,说中山大学已改职(当是“委”字之误)员制,叫我们去指示一切。大概是议定学制罢。兼士急于回京,玉堂是不见得去的。我本来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课不到一月,便请假两三星期,又未免难于启口,所以十之九总是不能去了,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无论怎么打击,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击而无怨。现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

  一点泥人和一点拓片便开展览会,你以为可笑么?还有可笑的呢。田千顷并将他所照的照片陈列起来,几张古壁画的照片,还可以说是与“考古”相关,然而还有什么“牡丹花”,“夜的北京”,“北京的刮风”,“苇子”……。倘使我是主任,就非令撤去不可,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可见在此也惟有田千顷们相宜。又国学院从商科借了一套历代古钱来,我一看,大半是假的,主张不陈列,没有通过。我说,那么,应该写作“古钱标本”。后来也不实行,听说是恐怕商科生气。后来的结果如何呢?结果是看这假古钱的人们最多。

  这里的校长是尊孔的,上星期日他们请我到周会演说,⑤我仍说我的“少读中国书”主义,并且说学生应该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为然,说陈嘉庚⑥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兴学,而不悟和他的尊孔冲突。这里就是如此胡里胡涂。

  L.S.十月十六日之夜。

  【注释】

  ①××(××):原信作周览(鲠生)。周鲠生(1889—1971),湖南长沙人,国际法学家。曾任北京大学政治系主任,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法律系主任,后未就职。

  ②田难干:原信作陈乃乾,浙江海宁人,当时受聘为厦门大学国学院图书部干事兼国文系讲师,后未到任。

  ③卢梅:原信作罗某。指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北京人,语言学家。当时任厦门大学国文系讲师。黄梅,原信作黄某。指王肇鼎,江苏吴县人。当时任厦门大学国学院编辑兼陈列部事务员。

  ④朱家骅(1892—1963):字骝先,浙江吴兴人。早年留学德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当时任广州中山大学委员会委员。后为国民党政客。

  ⑤据《鲁迅日记》,这次演说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星期日应为星期四。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出版的《厦大周刊》第一六〇期曾记有讲词大要,“略谓世人对于好事之徒,每致不满,以为好事二字,一若有遇事生风之意,其实不然。我以为今之中国,却欲好事之徒之多,盖凡社会一切事物,惟其有好事之人,而后可以推陈出新,日渐发达。试观科仑布之探新大陆,南生之探北极、及各种科学家之种种新发明,其成绩何一非由好事而得来。……惟各人之思想境遇不同,我不敢劝人人皆为甚大之好事者,但小小之好事,则不妨一尝试之。譬如对于凡可遇见之事物,小小匡正,小小改良便是,但虽此种小事,亦非平时常常留心不为功。万一不能,则吾人对于好事之徒,当不随俗而加以笑骂,尤其是对于失败之好事之徒云云”。按鲁迅此次演说中关于“少读中国书”部分,因与尊孔的校长见解相悖,故《厦大周刊》未载。

  ⑥陈嘉庚(1874—1961):福建厦门人,长期侨居新加坡,爱国华侨领袖。一九一二年创办集美学校,一九二一年创办厦门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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