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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奔丧阻船两睹怪象 对病论药独契微言(1)


  却说黄、李两君自从别过陈仲滂之后,回到北京,恰恰碰着中俄新密约被日本的报纸揭了出来,又传说有广西巡抚勾引法兵代平乱党一事。上海、东京各学生,愤激已极,上海一班新党,便天天在张园集议,打了好些电报。东京学生又结了个义勇队,个个摩拳擦掌,好不利害。

  那黄、李两君,是久离故国,不知道近来人心风俗如何,听见有这等举动,自是欢喜不尽,便连忙跑到上海,想趁这机会物色几条好汉,互相联络。船到上海,才拢码头,黄君便有个表叔,名做陈星南,开的一家铺子,叫做广生祥的,打发伙计迎接上岸。

  陈星南见他两人,着实悲喜交集,殷勤款待。但黄君问起家中平安的话,他总是支支吾吾,黄君好生疑心。

  等到晚上,摆过接风酒,吃过饭,洗过脸,又坐了好一会,陈星南方才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无情无绪的递过来。黄君不看便罢,一看,不觉两眼直瞪。那眼泪就连珠似的扑簌下来。李君连忙将电报抢过一看,上头写的,却是“母前月弃养,父病急,速归。武。”十一个字。

  原来毅伯先生有个胞弟,名字叫做克武,这电报便是他打来的。

  李君看完,瞪着眼,相对无言。因想起自己从小父母双亡,都是琼山先生饮食教诲,恩逾骨肉,如今碰着这变故,这回回去,不知还能够见一面不能。想到这里,便也陪着呜呜咽咽悲痛起来。黄毅伯已是哭得泪人儿一般,陈星南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只得跟着做个楚囚相对。

  停了好一会,倒是李去病带着泪问道:“请你老人家给我们查查船期吧。”

  陈星南道:“我是盼望你们到有好几天了。偏偏这样凑巧,今天上午龙门船刚才开了,你们就来。如今最快的是礼拜一法国公司船了,总要在这里等三天。”

  二人听了无法,陈星南又着实安慰了一番,只得无精打彩的坐到十点半钟,便往客房睡去了。

  黄君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天大亮,方才朦朦合眼。明早七点钟,李君先起来,正在那里洗脸,忽见铺子里的小伙计,拿着一个洋式名片,进来说道:“外边有位客人来拜会两位,在客厅里面等哩。”

  李君把名片看时,当中写着“宗明”两个字,底下角上写着“字子革,中华帝国人”八个字,上首还有一行细字,写着“南京高等学堂退学生民意公会招待员”十六个字。

  李君看着,沉吟道:怎么这退学生三字倒成了一个官衔名儿了?一面想,一面连忙漱完口,换好衣服,出来客厅。

  只见那宗明辫子是剪去了,头上披着四五寸长的头发,前面连额盖住,两边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却是件蓝竹布长衫,脚下登的是一双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纱黑袜,茶几上还放着一顶东洋制的草帽。去病见了这个打扮,不免吃了一惊。彼此见面,拉过手。

  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还有一位黄君呢?”

  去病道:“他有点事情,这一刻不能出来。”

  于是两人坐下,宗明便开口道:“我们一般都是中国将来的主人翁,虽是初见,尽可倾心吐胆。”

  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话的意思,随意谦逊几句,便接着问道:“老兄怎晓得兄弟们的行踪呢?”

  宗明道:“这是敝会的总干事郑伯才昨日才接到陈仲滂从旅顺来的信,说及两位,因此小弟知道的。”

  去病道:“足下认得仲滂兄吗?”

  宗明道:“没有见过,他是伯才的门生。”

  去病便问这民意公会的来历,宗明便道:“这是前礼拜才立的,我们想,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那满洲贼,满州奴,总是要杀的,要杀得个干干净净,半只不留的,这就是中国的民意,就是我们民意公会的纲领。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学堂,不过约起几位同学,演说一回,就被那奴隶的奴隶,甚么总办,甚么教习王八蛋,硬要把我们禁止,夺我们的天赋自由权,这还了得吗?因此兄弟纠率众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把全班都退学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学。那时,有几位前辈的学生来告诉我,说是要进学校,总须预备些日本语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学。兄弟想来,照这样做去,总要两三年才能入学校;入校之后,又要好几年才能卒业,我们支那早亡掉了,还等得我吗?因此不管许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学的政治科。听那讲义,我虽不甚懂得,买部讲义录来看,却已是肚子里烂熟的道理。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想起来这时候还不去运动做事,读那死书干甚么呢?因此出了学校,往神田一带的日本客栈里头,见有支那人住的,便去运动,且喜结识了许多国民。但系那种埋头伏案没有血性的奴隶,却占了大多数。我天天骂他们,也骂醒了好些。我想在东京地方讲甚么革命,甚么破坏,都是不中用的,总要回到内地运动才好。因此约了几位主人翁,鼓着勇气,冒着险跑回来,住在上海。恰好这位郑伯才,要开这民意公会,和我们的宗旨都还相合,我便入了会,做个招待员。”

  宗明讲到这里,满脸上都显着得意之色。

  李去病听见他开口说“支那”两字,心中便好生不悦,忖道:“怎么连名从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着日本人学这些话头做甚么呢?”往后一路听下去,听他那一大段高谈雄辩,连个黑旋风性子的李爷爷,也被他吓着,半晌答应不出一个字来。

  宗明把茶拿起来,呷了一口,稍停一会,去病便问道:“那位郑伯才先生是怎么一个人呢?”宗明道:“他是国民学堂的国学教习,年纪已有四十来岁,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隶气,常常劝我们要读书,不要乱闹;又爱跟着孔老头儿说的甚么‘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怪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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