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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国际劳工规约》之来历


  ◎《国际劳工规约》 评论

  一 《国际劳工规约》之来历

  这回《威尔赛条约》,总算得世界上空前绝后之“非科学的”“不论理的”一件公文。他的内容,实由三大部分凑成(非组成)。一部分是《国际联盟规约》,一部分是《国际劳工规约》,一部分是《对德讲和条约》。《讲和条约》却插在那两种中间,又添些在后头——原文共分十五章,第一章是《联盟规约》,第二至第十二章是《讲和条约》,第十三章是《劳工规约》,第十四十五章又是《讲和条约》——聚起全世界一千几百位大政治家、大学问家呕心绞脑的做了几个月,却做出恁么一篇理路不清的文章来,真是咄咄怪事。但我们且不管许多,《联盟规约》《劳工规约》两篇文章没有交白卷,总算这些专使老爷们、委员老爷们的功劳了。我们中国人对于国际联盟问题,注意研究的渐渐多了,对于国际劳工问题,总觉得有些不关痛痒。其实这两个问题,一样的关系重大,这两种《规约》,一样的算是这回和会产生出来的大事业。所以我不怕诸君厌听,要把这《国际劳工规约》的前因后果,详细叙述一番。

  我当批评这《劳工规约》之前,要先总挈几句话,令读者的观念稍为分明。我们须知这回《劳工规约》,只能算是社会政策的扩充画一,不能算是社会主义的采择推行。什么叫做社会主义呢?社会主义,是要将现在经济组织不公平之点,根本改造。改造方法,虽然种种不同,或主共产,或主集产,或主生产事业全部由能生产的人管理,或主参加一部分,或用极端急进手段,或用平和渐进手段。要之,对于现在的经济组织,认为不合人道,要重新组织一番,这就是社会主义。什么叫社会政策呢?社会政策,是在现在的经济组织之下,将那不公平之处,力图救济。救济方法,或是从租税上求负担平均,或是保护劳工,不叫资本家虐待。虽然许多良法美意,却与根本改造问题无涉,这就是社会政策。这回《国际劳工规约》,是属于后一类的,不是属于前一类的。我们认清界限,才能够下确切的批评。

  稍有常识的人,总该知道劳工问题是往后全世界第一大问题。这问题其实已经发生了将近百年了,其初闹得最迫切的就只是英国。因为他是工业革命发祥地,现代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由他先成立。资本、劳工两阶级,先由他那里发生。他的工人受苦最深,自觉亦最早。所以八九十年前,已经发生这问题,其后这种经济组织,渐渐输入欧洲大陆,输入美国,输入日本,这问题自然也跟著输入来了。起初还是各国各自的问题,其后交通日频繁,一方面资本互相挹注,出品互相竞争,于是资产变成“国际化”;一方面劳工到处迁徙,彼此联络,互通声气。更有许多头脑极冷的学者和心肠极热的慈善家,都抱著抑强扶弱的精神,替他们奔走指导,于是劳工运动也变成“国际化”。1848年,德国的马克思发表一篇《共产主义宣言》,内中有一句惊心动魄的话,说是“贫民无祖国”。他的意思,以为现在人类不应拿国籍来“纵断”,只须拿阶级来“横切”,以为国籍、国境的观念,足以搅乱劳工团结,反将阶级奋斗的精神减杀了,以为“爱国”两个字,不过资本家利用人类幼稚的感情,藉来维持他们固有的势力。这种话是否和真理完全符合,姑且勿论,要之,是世界大同观念一部分的发现,无论何人,总该承认哩。其后到1864年,便有叫做“国际劳工协会”的一个团体发生了,因为时机未熟,到1873年这团体中道夭折。到1889年,有所谓“新国际协会”重建旗鼓。入到本世纪(自1900年至1910年),这新协会开过三四回大会,对于国际政治问题,有许多堂堂正正的主张。内中有个《国际劳工法草案》,经第二回大会满场一致通过,就是这回《国际劳工规约》最初的蓝本了。当战争中,两造交战国的劳工,虽然在战场上各自“执干戈以卫社稷”,却也曾好几次在中立国会议交换意见,对于和议问题,屡有表示。威尔逊的十四条,大半就是迎合他们的心理,力唱高调。到休战以后,各国中产阶级的当局者,正在这边著手开巴黎会议,一面各国社会党,也在那边著手开熊城(瑞士京城)会议。两个会议调和的结果,便产出这《国际劳工规约》来。

  我们要彻底明白这《国际劳工规约》的来历和他的价值,须要放宽眼界,把议和前后的形势观察一回。原来大战到第三年的时候,各国社会党和劳工阶级的平和运动,进行得一天比一天猛烈,除英国已经有劳工阶级的代表列在阁员参与政局外,其余法、美、意等国,都大为劳工所恼,很露出捉襟见肘的模样。那德奥两国不消说了,是藉军事失败做个导火线,内部完全破裂。其实法意等国形势,也和德奥差不很远,就使那边不闹乱子,恐怕这边的乱子也是逃不了。质而言之,这回大战,总是劳工们拿出性命替资本家挡灾,他们一旦觉悟过来,说我们不要自相残杀了,资本家还有什么办法?这样说来,平和动机,什有九是从劳工阶级发出,这平和会议能够把劳工的意见撇在脑后吗?和会开幕以后,形势更日日变化。德国的斯巴达克团到处活动,全国差不多要变成“过激化”。匈牙利的贝拉庚过激政府居然宣告成立,要联合俄、德、奥作成个过激派国家的大同盟,和协约国再拼个你死我活,虽然没有成功,已经把和会中大人先生们吓得在那里发抖。他们起初对于俄国列宁政府,很是耀武扬威,差不多要灭此朝食,后来却一步一步的软下来。为什么呢?因为过激派这个怪物,现在不是俄国的问题,渐渐变成协约国本身的问题了。不信吗?你看,美国的I.W.W.派,全名为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他的历史,在《解放与改造》杂志上有篇文字说得很详明——好像生龙活虎一般在那里活动,公然要欢迎劳农政府的代表。威尔逊政府要调兵弹压,才算勉强过去了。英国的矿丁、铁路工人、船上水手结成三角同盟,布起阵势,预备随时可以和政府决战,闹得劳特·佐治一班政治家,驾著飞机,今日跑伦敦,明日回巴黎,真个是一夕数惊,疲于奔命。意大利从战线撤回的兵士,结成大大的团体,佩带特别徽章,横行都市,政府从不敢正眼觑他。法相克列曼梭遇刺,凶手分明是过激派人,政府却不敢声张,只说他是有神经病。为卓莱士一案,巴黎市民起一回大大的示威运动,沿路高叫“布尔维克万岁!”满城的警察,只好装耳聋。其余各国各处大大小小的罢工,差不多每星期总有一两起,连我们远东的新客,看惯了也认作家常茶饭了。咳,在这种形势底下,那些代表资产阶级的政治家,怎么狼狈情形,也就不难想象。诸君若要问这回《国际劳工规约》成立的动机么,我想前清当革命论沸腾的时候,急忙忙颁发那《立宪九年筹备案》,和这回事正有点子相类。我请先行简单总评几句:“这《规约》,在资产阶级方面,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已无可奈何,只得藉来缓和形势。在劳工阶级方面看来,办法是不彻底的,但时机未熟,只好得一步再进一步,乐得拿来做将来大革命的武器。两造交让,恰恰走到一共通点,这《劳工规约》便产生出来了。”

  当批评这《规约》以前,还有熊城会议不可不记。当1月底2月初,这些代表资产阶级的老爷们,在大法国的大京城(巴黎)“正其衣冠尊其瞻视”的开一个平和大会,正在闹得头红脸胀的时候,那些代表无产阶级的一群小伙子,也在小瑞士国的小京城(熊城)随随便便的开一个社会党大会。那边有三十几个国,一百多名的代表,却是欧洲许多重要国家没有在里头。这边也有二十七个国,九十多名的代表,却是连俄、德、奥、匈、布和别的中立国都有人参与——我们大中华民国却没有参与,不知是不屑咧,还是不配——那边大京城的大会议,像是战胜国的私人,鬼鬼祟祟交头接耳,倒是这边小京城的小会议,却网罗全世界各国,堂堂正正、披肝沥胆,替全世界讨论平和问题。两两比较起来,煞是好笑。这个熊城会议讨论的范围,可也不小,如战争责任问题咧,赔偿问题咧,《国际联盟草案》咧,处分德国殖民地问题咧,新建国领土问题咧,俘虏问题咧,过激派承认问题咧,他们件件都议到。老实说一句,他们的议题,简直和巴黎和会的议题同一个范围了,却是巴黎足足闹了五个月,他们只轻轻的会谈了五天。自2月3日开会,至2月8日闭会,什么问题都议决了。内中最重要的,就是《国际劳工规约草案》十五条,后来虽没有全数采行,总算是最有力的一个私案。我这书限于篇幅,恕不详述他的内容了,请专门研究劳工问题的人自己去参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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