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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导言


  ◎国际联盟评论

  一 导言

  我们在巴黎住了好几个月,每日听的和会消息,因为问题太过复杂,闹得人头昏眼乱。到5月底,对德和约算是议定了,条文已经公开。我们该把他的要点和他的经过,综合分析研究一番。

  和会第一件成绩,自然要推国际联盟。《国际联盟规约》虽有许多不餍人望之处,但这件人类全体的大事业,总算立了个基础了。我们要记述这件事,须先将他的来历一加说明。

  原来组织团体,是人类独具的良能,由小团集为大团,又是进化不易之轨。所以古来无论何国,都是从许多部落做起点,小部落集而成大部落,部落集而成国,小国集而成大国。直到第十九世纪,算是国家主义全盛时代,主张这主义的人,便说“国家是人类最高团体,没有别的团体能加乎其上”,但是这些话到底对不对呢?我们敢毅然决然说是不对。别的例不消多引,就拿德国统一前的二十五邦和美国制定宪法前的十三州说来,当时各邦各州何尝不自命为有最高主权,骤然间和他们说,各邦之上要加上一个德意志帝国的机关,各州之上要加上一个亚美利加合众国的机关,多数人自然觉得是头上安头,不胜骇怪。后来因环境的逼迫,时势的要求,这头上的头不是安上啰吗?不是都还觉得很舒服吗?可见人类组织团体的本能,是个有弹力性常常扩充的,不是个一成不变甘于保守的。没有小团的时候,努力经营他的小团;小团既已巩固,又进一步经营大团。一步两步三步的前进,非将人类全体合成一个大团,究竟不能满足。这种人类天性,就是国际联盟可以成立的根本要素。

  “全人类大团体”的理想,我们中国是发达很早的。我们向来并不认国家为人类最高团体,所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个人)是单位的基本,天下(世界)是团体的极量,家(家族)、(国家)不过是团体组织里头一种过程。所以我们中国人所崇尚的,一面是个人主义,一面是世界主义,中间却不认得有什么国家主义。这种思想是否健全,是否有益,姑且勿论;但我中国面积,和全欧洲差不多一样大,他们至今分为许多国,我们早已合成一国。其中原因虽甚复杂,但这“天下一家”的高尚思想,确为主要动机之一种,盖无可疑了。当春秋战国时代,列国并立,和现代欧洲形势有点相像。当时谋统一的过渡,也有一种类似国际联盟的制度出来,史家叫他做“霸政时代”,也可以叫做“方伯集团的政治”。那制度是将当时所谓“诸夏”的各国,集为一团,愿加入与否,听各国自由,加入后各国主权依然无损,但对于盟约所规定的义务,必须遵守。在加盟各国中,推戴一国或两国做“盟主”,盟中事务,由他执行;盟内各国相互的争议,由盟主公断。各国中有背盟的,盟主纠合其他各国公共讨伐他;有受盟外别国侵略的,盟主纠合同盟救援他。所需兵力,由盟主向各国征发。他那立法精神,和这次的《国际联盟规约》,有几点很相类。这种制度也行了一百多年,后来因为形势变迁,联盟的拘束力日趋薄弱,竟渐渐消灭。后来中国统一,却并不循著这条路前进,还是由一国并吞尽各国,最后全体人民起来连这一国也推翻他,建设个单一政府。这是中国由小团进为大团所经的过程,“方伯集团”的联盟,是中间一段波折。这种联盟组织的粗糙,自然不能和今日相比,但比起欧洲古代希腊市府的联盟,中世教权底下各国的联盟,最近大战前各国纵横捭阖的联盟,他那精神性质确有点不同。所以论到历史上国际联盟的理想,还是我们“方伯集团”时代,有些参考的价值哩。

  从前欧洲人对于“天下”的观念,不如中国人之明了,罗马人的理想,确是要把全欧打成一丸——他的事业也做到八九分,忽然被北方蛮族侵入,打得个稀烂,便永远成了列国分立的局面。中间虽也曾经过好几次的统一运动,或是想拿教皇当个中心,建设神权的统一政府,或是拿什么日耳曼皇帝的名号充当共主。究竟那时候的欧洲,正在分化时代,未到汇合时代,所以种种运动总归失败。十四五世纪以后,现代列国的基础完全成立,国家主义日渐发达。到十八九世纪间,正是这主义旭日中天的时候,忽然有位混世魔王拿破仑,要学我们秦始皇,唱“六王毕四海一”那出大戏,分明是与时势逆行,还有个不失败的吗?失败过后,这回维廉第二还要来再做这个梦,那更可怜了。就此看来,我们中国古代统一的方法,在欧洲断断不能学步,既无可疑。然而人类集团的扩张向上心,又出于天性之自然,不能夭遏。把国家当作人类最高团体,这种理论,在今日蒸蒸日进的社会,究竟不能叫人满意。即如个人相互间的利害冲突,当国家法律效力未确定的时候,动辄用复仇决斗的手段来解决。这种习惯,今日谁不说是野蛮?却是国家相互间的利害冲突,就没有一点法儿制裁救济,认决斗为绝对正当权利。这不是文明人类一种耻辱吗?因此之故,国家以上的机关之建设,当然成为很迫切的一种时代要求,但这机关是怎么样的性质呢?用何种形式走哪条路径才能令他成立呢?哦,有了有了。近百年来政治史上有一种新趋向,就是联邦制度。你看!小的国像瑞士,大的国像德意志、美利坚,乃至澳洲、加拿大、南非洲等处殖民地,不是都由许多小的政治单位构成大的政治单位吗?那原有小单位(即各邦各州)并不消灭,却拿来做个主体,用合意的形式来组成新造的大单位(即联邦政府)。联邦政府的权限,尽管广狭不齐,但各州各邦总承认将本身原有主权,一部分加上制限,成就两重政府的形式。这种制度,这些国行起来不是都很有成效吗?局部的可以这样办,怎见得全世界就不可以这样办呢?所以有人倡“全欧联邦”,有人倡“全美联邦”,万流奔赴,愈扩愈大,结果归到全世界国际联盟。原语之League of Nations,直译当训“国联”,论他所取的路径,不过是把瑞、德、美等联邦制度放大便了。这却是十九世纪以来的时代精神,和从前统一运动的方法根本不同。这点精神,我们认为人类进化向上一种表征,而且确信他一定要成功的哩。

  从前国际联盟的理想,不过由少数学者倡导。最古的有维廉宾,当十七世纪中叶,昌言国际公断机关之必要。次则康德著《永世和平论》,提出几条原则:第一,要全世界变成民主政体;第二,国际法当由各自由国联盟组织,树其基础;第三,全人类都变成世界公民。其进行次第,则有限制军备、废止公债等条件。同时,卢骚更进一步商榷到稍近于具体的计画,力说国际立法府、国际法庭、国际保安军队之必要。但当时多数实际政治家,都说这等是书生空论,不过目笑存之罢了。维也纳会议时,俄皇亚历山大所倡的神圣同盟,其始原含有将欧洲国际关系根本改造之意,后来变为拥护帝权的机关,在人类进化史上更无一毫价值。自此以往,国家主义达于全盛。十九世纪下半期,各国像发狂似的相竞扩张军备,人人都觉得全世界好像堆满火药,爆发起来,不堪设想,所以世界主义的平和运动,又渐渐的抬起头来。1899年、1907年两次海牙平和会议,都是向这个目的进行。同时,美洲方面更切实猛进,1889年的全美会议,已建一常设机关。1891、1910年更两次扩充权限,美洲之局部的国际联盟,差不多算成立了。至于私人方面,鼓吹尤盛。无论何国,总有所谓平和协会一类的团体。又如美国的卡匿奇,英国的嘉顿等辈,慨捐巨款,设置平和基金,专研究世界永久平和的方法。研究的结果,对于建设国际机关,大概都认为必要,国际联盟之议,渐渐要成为现实的问题了。

  前人说的《左传》是一部“相斫书”,其实放眼一观各国的历史,何尝不是日日相斫。泰西某史家说,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没有战事的年份才得二百七十一年。据此看来,岂非战争是人类社会的常态,平和反是他的变态吗?物穷则通,当大战方酣之时,正是人类创巨痛深之日。各国有识者都在那里想:这回出了空前苦痛的代价,若还换不出将来比较上的太平日子来,那么这些战死的人真算白死了。所以多数人眼光,都注重在战后的世界改造;改造方法,指望的就在国际联盟。各国名士鼓吹最力的,在英国则自由党有前外相格雷,统一党有沙侯之子罗拔·雪丝尔,在美国则民主党有现总统威尔逊,共和党有前总统塔虎脱,在法国则有前首相蒲游阿,都是屡次著出论文,或在公开演说席上大声疾呼,不遗余力。其余各国朝野政治家,都表示热诚赞仰的态度。各国社会党,向来持非攻寝兵之论,极端赞成,自不消说;一般商民农民,厌兵已甚,谁不望有个根本解决的法子呢?至于学者社会一方面,觉得多年怀抱的空想,渐到实行机会,自然更是欢喜踊跃。于是各人把他历来研究所得,做成具体方案,就中最有名的著作,如英国的阿宾哈谟博士、美国的巴特拉博士、意国的凌纳娜教授、瑞士的尼坡儿教授、德国的菲里特博士,还有刚才说过的法国前首相蒲游阿,和英国南非殖民地将军史墨士,这些人都拟有很详细的国际联盟法规草案,加以说明。所以威尔逊提出这个问题,全世界到处响应。我们初到巴黎时,这出大吉大利“满床笏”的名剧,正在后台扮演,满场人都眼巴巴望著,等他一开幕就拍掌喝彩。这就是当时实在的形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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