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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文学的反射


  要晓得时代思潮,最好是看他的文学。欧洲文学,讲到波澜壮阔,在前则有文艺复兴时期,在后则推十九世纪。两者同是思想解放的产物,但气象却有点根本不同之处。前者偏于乐观,后者偏于悲观;前者多春气,后者多秋气;前者当文明萌茁之时,觉得前途希望汪洋无际,后者当文明烂熟之后,觉得样样都试过了,都看透了,却是无一而可。我如今且简单讲几句。百年来的思潮和文学印证出来,十九世纪的文学,大约前半期可称为浪漫忒派(即感想派)全盛时代,后半期可称为自然派(即写实派)全盛时代。浪漫忒派承古典派极敝之后,崛然而起。斥摹仿,贵创造,破形式,纵感情,恰与当时唯心派的哲学和政治上、生计上的自由主义同一趋向。万事皆尚新奇,总要凭主观的想象力描出些新境界、新人物,要令读者跳出现实界的圈子外,生一种精神交替的作用。当时思想初解放,人人觉得个性发展可以绝无限制,梦想一种别开生面完全美满的生活。他们的诗家,有点和我国的李太白一样,游心物表,块然自乐。他们的小说,每部多有一个主人翁,这主人翁就是作者自己写照,性格和生活总是与寻常人不同,好写理想的武士表英雄万能,好写理想的美人表恋爱神圣,结果全落空想,和现在的实生活渺不相涉了。

  到十九世纪中叶,文学霸权就渐渐移到自然派手里来。自然派所以勃兴,有许多原因。第一件,承浪漫忒派之后,将破除旧套、发展个性两种精神做个基础,自然应该更进一步趋到通俗求真的方面来。第二件,其时特质文明剧变骤进,社会情状日趋繁复,多数人无复耽玩幻想的余裕;而且觉得幻境虽佳,总不过过门大嚼,倒不如把眼前事实写来,较为亲切有味。第三件,唯物的人生观正披靡一时,玄虚的理想当然排斥,一切思想既都趋实际,文学何独不然。第四件,科学的研究法,既已无论何种学问都广行应用,文学家自然也卷入这潮流,专用客观分析的方法来做基础。要而言之,自然派当科学万能时代,纯然成为一种科学的文学。

  他们有一个最重要的信条,说道“即真即美”。他们把社会当作一个理科试验室,把人类的动作行为,当作一瓶一瓶的药料,他们就拿他分析化合起来,那些名著,就是极翔实极明了的试验成绩报告。又像在解剖室中,将人类心理层层解剖,纯用极严格极冷静的客观分析,不含分毫主观的感情作用。所以他们书中的背景,不是天堂,不是来生,不是古代,不是外国,却是眼面前我们所栖托的社会。书中的人物,不是圣贤,不是仙佛,不是英雄,不是美人,却是眼面前一般群众。书中的事迹,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业,不是什么可歌可泣的奇情,却是眼面前日常生活的些子断片。我们从前有句格言,说是“画犬马难于画鬼神”。

  这自然派文学,将社会实相描写逼真,总算极尽画犬马之能事了。诸君试想,人类既不是上帝,如何没有缺点?虽以毛嫱西施的美貌,拿显微镜照起来,还不是毛孔上一高一低的窟窿纵横满面。何况现在社会,变化急剧,构造不完全,自然更是丑态百出了。自然派文学,就把人类丑的方面、兽性的方面,赤条条和盘托出,写得个淋漓尽致。真固然是真,但照这样看来,人类的价值差不多到了零度了。总之,自从自然派文学盛行之后,越发令人觉得人类是从下等动物变来,和那猛兽弱虫没有多大分别,越发令人觉得人类没有意志自由,一切行为,都是受肉感的冲动和四围环境所支配。我们从前自己夸嘴,说道靠科学来征服自然界,如今科学越发昌明,那自然界的威力却越发横暴,我们快要倒被他征服了。所以受自然派文学影响的人,总是满腔子的怀疑,满腔子的失望。十九世纪末全欧洲社会,都是阴沉沉地一片秋气,就是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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