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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八章 回忆(三)

  陈登云沉酣在他那初恋的回味中,那是如何值得咀嚼的滋味啰!

  他想着自从一吻之后,陈莉华是怎样的就变了态度,立刻就笑盈盈的在耳朵边嘱咐他:“从此更要稳重些!得明白,我也姓陈,我是你的姐姐啊!”

  两个人从此便缠绵起来,也无话不说,他的身世,他从中学出来后的经过,甚至第一次同一个下流女人接触,后来如何迷恋那三个女同事的一切丑态,在他哥面前都不肯出口的,他全告诉了她。事后虽略为失悔,不应该这样披肝沥胆的过于坦白,生怕还会因此引起她的轻视,以为他原来才是个浪荡子,并不算什么至诚的少年啊!但是,她那么会说话,又那么长于勾引,颠颠倒倒的几句,再加上一颦一笑,再加上眉眼的挑逗,他又怎能守得住秘密?使他能够安心的,倒是这些秘密并没有如他所想,引起了她的厌恶,反而有时大笑,有时还同情的安慰他两句:“年轻人都不免要闹些荒唐事的……不过,上回当,学回乖,……太学乖了也不好,那便成了滑头了……我是不喜欢滑头的。”

  他只管这样的爱她,但是要从她口里听听她的经历却太少了。她告诉他的,只是她出阁以前,无父无母,跟着一个寡妇姨妈,是怎样的吃苦。姨妈又老又穷又病,以致她只读完小学,便不能再读书。十八岁上就凭姨妈作主,嫁给庞兴国填房,庞兴国大她十六岁,说不上情趣,只算是一个通达人情,性格驯善的好丈夫。使她比较满意的,就是庞兴国很能体贴她,允许她不送她回老家去,永远跟他在外面组织小家庭,听凭她的自主和行动自由。

  “还有哩。”

  “还有啥?从此生儿育女当家主婆,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还有啥?我们女人家是不比你们男人家,搞不出啥子名堂来的!”接着还蹙起眉头,做出一副苦闷的脸色。

  “你说的是那些平常女人们。你哪能同她们并论呢?比如说,你还在外面做事,还有社交,还有男朋友,说不定也风流过,还有啥子情人啰!爱人啰!……”

  “放屁的话,你把我说成啥样子的人啦!”

  “摩登,……现在的摩登太太们……”

  “我就不摩登!老实告诉你,改进所的事本不是我愿意的,是庞兴国估住我干的,我已经辞掉了。因为在外面做事,自然就免不了同人家应酬,说我甘愿这样,那就挖苦我了。你来了十多个月,你只看看有人到我家来找过我没有?若果有了好朋友,你们还看不出形迹来吗?……吓吓!庞兴国也不是怎么大量的人,他能不拿耳朵打听打听?……吓吓!谁都像你这不老诚的小伙子,见一个爱一个,要是我有了心上人、好朋友,还能要你吗?……你想想!”

  不错,还能要他吗?这倒是有力的反驳。然而那一天为什么会忽然病倒呢?据说还吐过几口血。她自己说是受了热,她身体不好,历来就受不住初夏的暴热的。据中医说,是肝经火旺,肾水不足养阴。据西医说,则是受了极大激刺,神经过分紧张,引起了轻微的脑充血。总之,病得不寻常,到底如何起因,她不肯说,任何人也不知道。陈登云至今想及,还是一个疑团。不过他也用不着再去探讨,因为从那一病,陈莉华就很少出门,改进所的职务果然辞去,也的确没有一个朋友来探视过她,男的没有,女的也没有,好像真正只爱了他陈登云一个人。

  他追踪着旧影,心里也平静得多了,不管她爱他的程度如何,总之她相信了他,不但收集余烬,把庞兴国和她所存余的一点资财全交给他,任他全权去经营,从没清问过他的帐目;并对陈起云也改了口,呼之为二哥。及至庞兴国得了陈起云的帮助,由省政机关调到中央机关,在铨叙部叙了个简任官衔,派往北碚一个什么机关当主任,全家人安排着走马上任时,她对他、是如何的留恋!

  他现在还清清楚楚地回忆着中间的一幅画面:在起身的头一天,他为了帮助他们收拾一切,老早就从八达号回去。心里只管像猫儿抓的那样难过,而面子上却又不能不做出为他们的荣任而欣喜。议定了全家人都走,连王嫂、连祝奶妈,——即是带领贞姑儿,还不到二十岁,身体壮实,人也生得白净,就只举止有点狂,还爱溜着眼睛看陈登云的那个女人。——只将伙房留下,同陈登云仍住在丝棉街独院里,那是他们典当的房子,在习惯上说,等于买了的。动用家具全不动,连极少数的几叠做装潢的书,和若干件时下名人的字画,全托给陈登云保管,携走的只是两箱子衣裳,和被盖零碎用具。

  庞兴国夫妇都出门惯了,何况还有王嫂,还有那个万事精通的勤务兵;然而他,陈登云,还说是不放心,还要亲自来帮着检点收拾。到下午诸事俱备时,有朋友来会庞兴国,只陈登云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庞兴国房里一张太师椅上,正摸出纸烟,忽见陈莉华一闪的就从后房里走来,毫无顾忌的一下就坐在他膝头上,捧着他的脸,很热情的接连吻了他几下。等他定住了神,伸手去搂抱她时,她已像惊鸿般猛又朝后房飞去了。

  他赶过去,还来得及抓住她的手,使着气力拼命将她拉到怀里。她一面笑,一面双手攘着:“你要做啥子!……哎哟!使不得!……祝奶子就要抱贞姑儿来了!……你安心要我跟你闹翻吗?”

  “唉!……你简直不明白人家多们伤心啰!”他几乎流下泪来,一面喘着气。

  她站开了一点,靠着那隔门,一面前后照顾着,一面把一只手软软的停留在他掌握中,说道:“岂只你一个人!……但有啥办法哩!……千里搭凉棚,终有个尽头处!……”

  “你不能留下不走吗?若是留下来,你想想,只我们两个人,毫无挂碍的……”

  “唉!你倒说得好!我不走,我算啥子呢?我嫁了八年多了,有儿有女,丈夫又对得住我,平日处得那们好,我留下来陪伴你,我过得去吗?还不要说到我丈夫的名誉,我的名誉,……”

  她态度那么坚定沉着,可见是思考过的,而且也是有过经验的。

  “你不知道讲爱情的人,是啥都不顾的吗?你也看过小说,看过电影的。”

  “吓吓!……那是小说,那是电影呀!”

  “可见你爱我并不太真!……”

  “这样说,也可以。你就趁此撒手好了!……世间有讲真爱情的,有那纠缠着一时半刻也扯不开的,你只管去找,我并不干涉你。说老实话,……上回当,学回乖!……”

  “你上过当吗?”他抓住这一句连忙问。

  “我说的是你!”她生气似的,把手收了回去,并且眼睛里也含着一星星怒火:“你上了我的当!我全是假情假意的在对付你!……你上了当!……要认真,只有你吃亏的!……”

  “妈妈!……你在哪儿?……”二和尚在后院里叫。

  “哼!我啥都牺牲了,图你的啥?……”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凭了啥想独自霸占我!……”

  已经出到后院了,却又跑到门口,探头向他一笑道:“好弟弟,莫怄气!只要情真爱挚,将来总可以在一块的!”

  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活像一道灵符样,把他的什么心,什么情,以及精神上一切可以名物的,全给摄去了。而最使他至今犹觉莫能为力自主的,还在她说话作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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