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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唐淑贞,每回都是她镇定些。她并非不跑,但总要等到放了空袭警报以后,有时还必等放了紧急警报时,才跑。跑也不远,只是一短段路程,从瘟祖庙的城墙缺口一出去,一过疏散桥,就呆下了。十有九次,当解除警报的哨子一响,她头一个就回了家。或是日本飞机当真飞来上空时,要只是侦察机或战斗机,她根本不理会,不等飞机走远,她已进了城。要是轰炸机哩,她倒也同一般人样,很紧张的,甚至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但是,只须听到炸弹一爆发,她凭经验,知道日本飞机每次远袭四川,无论在何处投弹,总只是每回只投一次,从没有盘旋一周,再投二次的,投几次的也有,那一定是分几批来;她又凭经验,知道来袭成都的路程,比去炸万县、炸梁山、炸重庆的,都远得多,来一回很不容易,所以每来,总只一批,少到九架,多到一百零八架,却从没听说像重庆被炸最利害时,一天多到五批、七批的;因此,她也就放心大胆的,头一个就赶回来。回来做什么呢?十有九次,也为的过鸦片烟瘾。她感觉到一件稀奇事,就是每遇警报,她的鸦片烟总得加倍的抽,不是事前顶不住瘾,就是事后瘾发得太快。

  这时,她已穿上了高跟鞋的,便连忙脱了,换上一双青咔叽生胶底操鞋,是专为跑警报穿的。并连忙将那特制的夹层毛蓝布大幅窗帷扯严,遮得一丝光一缕气都不容易漏出去。然后又连忙从那张旧式架子床的踏脚板凳抽屉中,将一副小巧玲珑的鸦片烟行头取出,连忙点烟灯,连忙烧烟膏,及至她妈和向嫂把一些要紧东西收拾成两个相当大的包袱提到她房间来时,她已抽了小指头大两颗烟泡。她儿子也自己收拾了个小包袱:两件童军服,几本教科书,还有几本《西游记》连环图,是向同学借的。都知道她的脾气,不敢催她,只静静坐着,等放空袭警报。

  两厢佃客走的已差不多走完了,负责防守贼娃子的,则一群男女大小都挤在大门口,取笑打从街上走过的男女大小,院子内倒非常清静起来。

  “妈,人家都走了。”高继祖怯生生的忽然说一句。

  已经是第六口烟过去,唐淑贞精神渐渐勃发,脾气也好了些;仍然技巧的搓着第七个烟泡道:“莫慌!预行出来了这们久,还没放空袭,多半又不会来的了……我在安乐寺认识一个居太太,湖北人,人多好的,有说有笑,她有个娃儿在航委会做事。照她说起来,日本的空军简直不行了,不说在南洋着美国的空军打得落花流水,就在中国地方,也着打得七零八落。它现在就只陆军还行,中国还不是它敌手哩。这话一定确实,是航委会传出来的。那吗,它还有啥力量再敢到我们大后方来轰炸?……所以说,大家都别着急,说不定又因了啥子误会,把美国去轰炸了前线回来的飞机,当成了日本的,乱放起警报来,像头一回样……唉!可惜白哥子没在家,要是能赶回来,倒打听得出一点真消息!……”

  就这时节,八达号里一般茶舞的人,也同样的很镇静,不过也有一小部分男女舞客过分胆小,在几个美国空军接到命令,驾起吉普车赶出南门去后,便也各自溜走了。

  罗罗,也就是刘易之的太太,穿着一件大红闪花缎旗袍,在百枝烛光的电灯照耀之下,比在黄昏的微弱光线里,尤为鲜艳夺目;胸襟上一大簇茉莉花球,和细长而白净的脖子上的一串假珍珠链的白光,也够调和得颇不俗气。和女主人丁丁比起来,就是那几个来自万里,很少与中国女性接触的美国大兵,也很容易的在几眼之下,便分出了前一个是社交老手,而后一个只是才学摩登的少妇。

  她此时正凝精聚神的坐在靠壁一张皮沙发上,同着嵇科长的太太在密谈什么。当马为富走去把电灯一扭开时,两位太太都不觉一震,各自拿手背把眼睛一遮,同声说:“光线太强了!”

  陈莉华正站在角落上一只放收音机的条桌旁,虽在收听本市广播电台那位相熟的女广播员以流利的北平腔,报告着今天各报已经登过的中央社的刻板新闻:“……高田圩敌昨向桃子隘进扑,被我军击退,敌人损失甚众,有回窜势态……”同时,也听见了两位太太的话,便向正抽着纸烟在与龙子才站着说话的陈登云招了招手。

  陈登云笔挺的穿了件“斯摩金”,打的也是黑领结,下面配了条细条纹薄呢裤,算是今天茶舞会里很得体的一身装束。但嵇科长却向费副官私下挖苦他不懂时尚,不应该在不拘礼节,活泼天真的美国朋友跟前,摆出十九世纪的英国绅士派来。

  费副官老是那身黄呢中山服,笑说:“我们老粗,又没留过洋,连上海都没去过的,倒不懂这些。我只晓得穿上西装就摩登了!……哈哈!”

  “你不懂,我懂。你光看今天那几位外宾,是不是都穿的夏威夷衬衫来的,拿老规矩来说,是不该的;比如别人请你参与啥子大宴会,你连长衫都不穿,只穿了一件汗衣去。但是美国人就是这点可爱,以前的啥子老规矩一概打倒,在交际上一味的率真,从没见过面的人,一谈上路,立刻就像弟兄样亲热,并不讲那虚伪的礼貌。你只看报上载的海尔赛海军大将第二次回到他旗舰上来,头一个命令,就是取消领带。穿西装不拴领带,你想这是如何的豪放,英国人办不到,所以在这次大战里,英国的海军就真蹩脚!……”

  陈登云看见三小姐在招手,立刻就走了过去:“有啥事吗?”

  “一定又是丁丁的主意了。小马咋个连这件事也不经心,他也曾交际过的呀!”

  “到底为的啥?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由抿着嘴皮一笑:“你也同小马一样了,还要我说吗?”

  她又拿眼朝电灯一看,光线果然太强,射得两眼生花。

  她今天穿的一件元青花缎旗袍,只在前裾的右角和后裾的左角,绽了两朵朱红花和两片翠绿叶,都是刮绒的,素净而俏丽,和罗罗的打扮恰成了一种强烈的对照;并且把那丰腴的身体和颈项,陪衬得更其肉感起来。今天在八九个女客中间,只她与罗罗最为外宾注意,每逢扩音器把音乐片子一送出后,总有两三个高大强壮的美国人一同来要求她们两个跳舞,好几次没有停歇过。她的舞步也还稳当,不过赶不上罗罗来得轻盈,这是常不常跳的关系,倒没有什么,而使她略不高兴,认为不如人的,就是罗罗能够说英国话,唱英文歌,而她却是哑巴。

  好在今天由费副官邀来昨下午茶舞的几个空军,都能强勉说几句中国话,差能略略达意,不过有一个学了些下流话,在相搂而舞时,贴着耳朵说了句:“你是乖乖!”她真没办法去回答他,只好拿眼睛白了他一眼,又摇一摇头,同时找一句简单的中国话回答他:“说得不好!这是顶不好的话!”他好像懂了,也摇摇头,又笑一笑。但是那只搂着腰肢的有毛的粗膀膊更其紧了紧,而贴着耳朵仍是那句:“乖乖!……你是乖乖!”就这时候,得了消息说,日本飞机有到四川的模样。一般正搂着舞伴的美国兵遂都立刻聚在一处,说了两句话,便匆匆的给每一人握一握手,喊着“古拜”走了。

  因了她的眼风,陈登云才懂了她的意思,连忙点点头道:“好亮的灯!……哦!是的,应该换成绿色的电泡。我已跟小马说过,并且我亲眼看见他预备了的,何以又不改换?”

  “我想,一定是丁丁的主意!”

  “不见得罢?”

  “你怎么知道不见得?……想到有这们多客,又有洋人,若果不把电灯弄得雪亮,不怕人家说她点惯了清油灯吗?”

  陈登云一笑走开,跟着便是老杨来把灯泡换了。立刻这个舞厅里——此刻可以说是客厅里的光线,就柔和了,恰与庭中的月色花荫配合成一片优美的境地。

  嵇太太忽然诧异道:“谁叫人把电灯泡换了的?……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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