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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就拜托你给我们多找点来,白兰地同日本罐头,好不好?”陈莉华说:“让我们多请两回客。”

  “是不是指的你们大老板那里?”霍大夫问。

  “大老板家里当然有,哪能分得出来?你们真个要的话,找卫作善好了。他是专门运输这些禁止入口的东西的。”

  医生一面吃喝,一面笑说:“这样的朋友,倒真该多交几位!”

  陈登云道:“他这次到成都,到底为的啥子事?”

  “据他说,是关于国际上一桩什么事,特为来找航空站地上几个洋人办交涉的。他不肯明说,我也不好多问。前天罢?已经在我号上支用过三百多万去了。”

  陈登云又问:“他兑了好多来?”

  “现的没有。但大老板有张拨款通知单,指明在老金户下拨八百万备用。”

  “同老金对过吗?”

  “在他走之前就对过了。”

  陈莉华接着问:“你说老金他们到内江去了,现在该可告诉我,到底为啥要到内江去?”

  “为啥吗?你可问霍大夫。”

  陈莉华掉头去看霍大夫。从迷蒙的夜光中,从那活像菜油灯笼的电灯光中,只见他全副精神,正一齐用在筷子酒杯上。两颐上的肥肉,也恰活动得像墙外正在歌唱的虾蟆的肚子样。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一点感情的表现。她忽然想起了桤木沟边那个姓先的胖子,不也是这副面孔吗?虽然那是一个光头,而这个的头上留有稀稀的一片自然鬈曲的短发。但是两道淡得不甚看得清楚的眉毛,和一条悬胆的大而带扁的鼻头,也几乎说不出好多差别。

  她正在诧异两个脸型何以会如此相似时,陈登云已经说了起来:“哦!既是要问大夫,那就可想而知……不过,为啥要到内江去?难道内江有更好的产科医院吗?”

  “并不是说到内江,我不过说今天大概宿在内江,是到重庆歌乐山去的。”

  陈登云继续说:“我不是说过,就在成都好,医院设备虽是差点,医生手术到底可信,并且警报也少些。何苦一定要赶到重庆去?老金也太没主意了。”

  “你莫怪老金。他一直到今天早晨放警报前,还没有打算走的,还叫我打电话给你约到傍晚来你这里作最后的商量。不想电话刚打后,胡处长又忽然来了一封信,告诉老金说,有两个无聊的新闻记者,正在向他打听爱娜的事情。从口气中听来,似乎怀的不是什么好意。设若事情弄穿,明白人倒没啥说的,只怕一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愚人,随便乱说起来,不免损及盟友的颜面,大而影响抗战,小而也不利于我们的生意。胡处长的主意:爱娜最好是避一避,只要没有真实凭据,他就有对付的方法了。老金同我商量了好一会,大家的地方,一向都是公开的;成都只有这们宽,你能避到哪里?新闻记者的鼻子比搜山狗的还凶!……”

  “我们这里不好吗?”

  “考虑过的。”医生已把他爱吃的东西收拾了不少到肚里,放下筷子,宽怀的靠在椅背上说道:“晓得你们这里连你们自己都要躲警报,何况文小姐的胆子比你三小姐还小!我主张到西门外产科医院,他们又鉴于‘七·二七’那天,西门外也不算安静地方。后来由我检查后,断定文小姐的时间尚早,金先生方决定趁着他到重庆的方便,这样,在预行警报时便走了,是九点零七分罢?我记得不十分准了。”

  “路上该不会出什么事罢?”陈莉华皱起眉头,摆出一副担心的样子。

  医生取出一张手巾,揩着脸上的油汗说,“不会的,凭我医生的经验说,胎盘稳固,只要没有大震动,倒不妨事。”

  “我不担心这个。我想,日本飞机该不会轰炸汽车?”

  陈登云摇摇头道:“哪个敢担保?七七抗战才起后,英大使的汽车也曾着过炸的。”

  小马很有把握地说:“我敢说不会!上前年疲劳轰炸时,我几天当中都坐着汽车在小龙坎一带跑。司机都害怕起来,我便亲自开……自然啰,为了自己的生意,也只好冒险了……公路上只我一部小汽车,飞机就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心里虽然有点怯,也只好麻着胆子……几天里头,还不是太平无事?……说真话,那几天也当真对得住我,大老板之看得起我,也就是为了能冒险……我想,现在的日本飞机更其不像从前。好容易准备了又准备,才飞到后方来一回,哪能随随便便睬你公路上辆把小汽车!……”

  “这倒是确而又确的情形。”医生在陈登云手上接过一支三五牌,一面悠悠地吸着,一面颇像说教似地说道:“我曾经论说过,日本鬼子如其不打中国,它倒不失为一个远东强国;只要它真的一出手,那它就输定了。何以呢?……”

  陈登云笑道:“大夫,算了罢!你的医道,我不敢批评,自然是好的。你的大议论……”

  “怎吗?难道没说准吗?我自来就主张的日本必败论,现在不是一天一天的更接近了么?”

  “不管接近不接近,我们总还没有反攻过。”

  “何必等我们反攻!你只看看南洋的战局,再看看欧洲的战局,盟国的力量多强!希特勒还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日本小鬼更何必说?我的消息:美国已在印度集中了十个军,只等雷多公路一通,立刻运来中国。十个军都是机械化了的,光说重坦克车,每一辆就重到八十吨,一上战场,那简直是一座小小的铁炮台。太重了,不能空运,只好从公路上走。像这样的武器,一进了中国,日本鬼子吃得消吗?……”

  陈莉华笑说:“大夫的消息,总是好听的。”

  “你不信么?”

  “今天他说的却有点根。”小马也点了一支纸烟,同时递了一支给陈莉华,一面说:“我也听见一个在盟军那里当翻译的讲来。美国造的新武器真不少,运到印度来的也多得很,若果专靠空运,就五十年也运不完……大夫,你还没听见说哩,又要修大飞机场了:云南十个,贵州十个,江西十个,湖北十个,……我们四川更多,连扩大连新修的怕不有几十百把个!……五哥,你留心,这又是一笔好生意啦!……我算来,别的不说,光是纸烟这一项,就不菲!”

  “你们说得好热闹,”陈莉华弹着烟灰说:“若果是真的,报上也该有新闻……啊!陈登云,今天的报,又没送来吗?”

  “没有看见哩,等我问问华老汉。”

  “真可恶,一有警报,就该他们送报的躲懒了!”

  “没啥看头,下午我同卫作善打从牛市口过时,在报贩子手上买过一份,大概撩在汽车上了……也没啥看头,还不是外国事情一大篇,啰啰唆唆的人名,叽里咕噜的地名,记也记不得,弄也弄不清楚……此外,就是衡阳、宜昌、洞庭湖一带战事,差不多还是几天前的那些话,看不出啥名堂。”

  陈莉华问:“有没有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些?”

  “敢有!这都是军事秘密呀!”

  陈登云也笑了起来说:“确是没看头。就像今天有人说过的样,日本飞机来后,报上老是那几句‘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的话。前方战事消息也是的,我们一直在打胜仗,但我们总因了战略关系,又自动退却了,说多了,实在叫人生厌。”

  医生又是一个哈哈:“还不是为了军事秘密?所以我们只好拉长耳朵听别人的嘴动。”

  “我看报,就历来不看这些,我只喜欢看地方新闻,倒有趣,一件事情也还说得有头有尾的,再不像大家说的那些啥子重要新闻,东一下,西一下,就是真的,你也看不出一个头绪来呀!”

  小马笑道:“三小姐,莫怪我说,就因为你们爱看这类新闻,一些记者才钻头觅缝的到处打听别人的阴私;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哔里巴拉就给你登了出来,爱娜不就为了这个才跑了吗?”

  “所以我赞成严厉的检察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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