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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农人家

  草房后面,乱糟糟的竹林边,就地挖了个很草率的浅坑,斜斜的搭了片竹架,盖的稻草已朽败了;后面倒是一披水盖到地,前面垂的草帘,却零零落落的遮不着什么。坑太浅了,粪蛆连往外面爬,幸而有几只小鸡担任了清除工作,又幸而草帘草盖通气,还不臭。设若不是抗战了几年,大家为了疏散,为了跑警报,使若干年的贫富阶级生活混搅了起来,因而把每个人一成不变的习惯全打破了的话,你乍令一个在城市住惯,而又是小有资产的女人,临到此境,她怎能相信就在城郊不远的乡间,而女人大小便乃有不坐马桶,而所谓特别构造的女厕所?盖如是,说不定大惊之下,早已抻着肚子跑回去了。

  但是,这个为了内逼、急于解决问题的女人,已不感到惊异了。并且犹有心情,在整理齐楚,掀开草帘,跨出来时,还细细的将四周看了看:竹林外有几座坟墓,墓侧有七八株枝干弯曲、叶小而浓密的树,再外又是穗实垂垂,满眼黄色的稻田。风景不差,只是乱草败叶,鸡屎猪粪,到处都是。

  适才吠过她的一条黑色跛脚老狗,正睡在一堆草灰旁边。大概还是认不得她,又跳起来向她大吠。不过已不像头一次那样耸毛露牙的恶状,而是一面汪汪,一面摇着尾巴。

  林老太婆已匆匆的拿着一根竹竿走来,叱道:“瞎眼东西,真在找死啰!才看见的人,就认不得啦!……啊!太太,解好了,前头堂屋里洗手。我晓得你们城里人爱干净的,早叫张女儿舀了盆水在那里。”

  “这坟地也是陆旅长的吗?”

  “不是,这是头一个主人家的老坟,转了两手,现在是有坟无地了。”

  “那一片田,都是陆旅长的吗?”

  “都是的,一直到你看过去,有几根电线桩的地方。”

  “怕不有百打百亩!”

  “没有,这一块相连的,不过六十来亩。”

  “你们做的八亩,这后面也有吗?”

  “插花着有二亩多点。不是周保长帮忙,在上前年转佃时,不几乎也着曾二兴抢去了?……太太,说起来,真伤心啊!当我十八岁过门到他林家来时,他们家事多旺啰!前前后后五六十亩坝田,全是他家佃着的。弟兄几人做不完,还分佃了二十几亩出去。那时主人家也厚道,一亩田扣租下来,照上七斗五的谷。不管年成好歹,每年总要让点租,还不等我们佃客开腔求情。那时,我们住在沟那头林家坡,好大的四合头瓦房!光是牛圈,就比我们现在的堂屋两个大。圈里的肥猪,哪像现在一年只敢养一头,到年下还要出现钱买肉?那时,日子也好过,家里好像见啥都有,一年四季没有使钱的地方。光说主人家春秋二季出来挂坟,人夫轿马塞满一院子,上上下下总有三四桌,还不是鸡鸭鱼肉的待承?却没听见当家的呻唤过一声,总在请主人家多耍两天,到主人家走时,大家总是情情美美的。主人家也大方,哪回出来,不要给我们些东西:桂林轩的桃园粉红头绳,九龙巷的博古辫子,我们用不完,还要分来送人情……唉!说不得啦!以前才是太平时候,哪像现在……”

  女的很为同情的点点头道:“现在是国难期间,大家都在吃苦。我想,比起来,这几年米粮涨得这们凶,你们做田的总比城里那般做小买卖,靠手艺为生的,总好一丁点儿!”

  老太婆用竹竿在地上一顿,并起她那目眶已小,而眼球已带皮蛋色的眼睛,射出一种忿怒的光芒,声音也越发沉重地说道:“你太太到底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城里人儿!你哪晓得乡下做田人这几年的苦啰!别的不说,光说拉兵罢,一年四季,没有两个月安静的。本来说一年只拉一回的,并且说要精壮,要够尺码的汉子。话倒说得好,抽签啦,中了的才去。还有啥子安家费,还有啥子抗属优待费。他个龟杂种说是说,做是做,这两年来,哪一个月不在拉?拉得人仰马翻!真正精壮的,够尺码的,都跑啦,跑到大城池里干别的事情去了,剩下来的,不够做田,要做的,又做不动。就拿我家来说,老公公死了多年,一个大儿,四十好几了,疲癃残疾的一身是病,还不是要下田,要出去跟人家换工?……你们哪晓得人越少,工越贵。庄稼成熟了,不收割吗?找不出这个道理;收割哩,就有零工也雇不起:一天五顿,酒肉烟一件不少,算来,除了他的,没有我的。可是我们要缴租啦!现在是一亩田比从前多收二斗五。主人家说,征实啰,积谷啰,公债啰,太重了,若不加起来,他们哪有钱垫?就说向主人家求情,看在人工粪草都贵了,让点。但是给公家上仓的谷子,你却说不脱。并且斗秤上都有手脚,比起缴纳主人家的,一担里有时添到五升,还吵不够!……像这样,是不是只好全家人拼命呢?如其我那老三不被拉走,我们咋个这样苦!……也不只我们一家人是这样,左右团转的,哪一个不喊天!……”

  干枯的眼里,实在挤不出泪来,但也够令那女的难过了。

  所谓张女儿,就是老太婆的大媳妇,也是将近四十年纪的中年妇人。和一般的乡间妇女一样的,一把晒得枯黄的头发,依然在脑后挽了个纂,别了根镀银簪子。毛蓝布的衣裤,一准是从种棉、弹花、纺纱、织布、染色、裁缝,全出于自己的手工,才有那么厚,那么粗,那么难看。穿印度绸的人们且不要说是去穿着,就只看见那样毛绒的分量,已感到全身肌肤,好似沾染了蠚麻样那种火辣辣的不好受。而且裤管下还是一双裹断了骨的,任凭解放,终不成形的脚,不过也和一般的乡间妇女一样,还是很力扎,走起路来,像两只铁锥在地上樁。正因为脚头沉重,她才走到屋山跟前,后面说话的两个人就听见了。

  老太婆头一个回头问道:“是你吗,张女儿?……董董董地跑来做啥?”

  一脸带笑,可是两腮和眼角的皱纹已同她老人婆的差不多,眼眶子也好像在紧缩了,只是黑黄色的皮肤,到底不似六十以上的人那么枯。两只粗手,一前一后摆着道:“稀脏的地头,为啥不到堂屋里来坐!……我默到黑宝不听招呼,把客人咬着了哩。”

  那女的旋走,还旋指着问询坟地上那几株好看而不认识的树,是什么树。

  张女儿道:“檬子树,一点用处没得,又不结果子,又不成材,光是长叶子占地头,不是主人家坟地上的风水树,我们早斫掉它了。”

  十五岁,好像还未成大人的二招子,已同她弟弟把一大块夹心面包分吃了,还彼此在讨论那顶好吃的是不是腊肉。

  堂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有一架织布的木机和两具纺车,是从形象上逆想而得的;还有好几件用具,却说不出名字来,不过都盖了一层灰尘,乍看来,好像十年没有经过人手了。一张矮竹凳上,果然放了一只小小的白木盆,大概就是所谓洗脸盆。有大半盆清水!确比沟里的水干净得多,一准是林老太婆曾经夸过口的,他们所特有的土井水。只是盆边上搭的那张洗脸帕,虽不甚黑,却因是土制的毛葛巾,天生的又硬又厚,沾染了汗气,是颇难把它搓去的。

  女的强勉跨进堂屋,把手指在清水里淘了淘。实在没有勇气去取那毛葛巾,连忙退到院坝里,把两手向空中使劲摔了几下,差不多半干了;又从腋下夹着的纹皮手提包中,搜出了一张粉红花边细麻纱手巾,揩了揩。

  林大娘端了张靠背竹椅出来道:“太太,在这里坐,凉快些,有风。”

  女的点点头,坐了下来。一面又在手提包内搜出一只扑粉盒,就着那块小镜,一面用心的照,一面仍旧在问林老太婆:“你们这一带还清静吗?”

  老太婆坐在一条窄窄的木板凳上。她媳妇递了只老式的黄铜水烟袋给她。明知道这种东西不是城里太太们所欲接触,于是林大娘连问也不假意问一声,而老太婆遂也连让也不假意让一下。烟丝必不是城内刨烟铺刨的,粗得像干草须,红得像土红染过,是赶场时贩子手上的商品。据说已比战前贵多了,然而以一支三五牌纸烟的价钱,仍然可以买一大包,足够乡下人两三人半月之需了。

  老太婆牙齿残缺,又坐在风头上,吹纸捻的工作,几乎全靠了二招子。但二招子也不专心在吹纸捻,她的一双乌黑灵活的眼睛,一颗天真坦白的心,全寄寓在那女宾的全身和其一举一动上面去了。

  也得亏几年来城市中一般有钱有产的男男女女,都被日本飞机骚扰得不敢再藏在他们的迷宫和宝塔里,而把他们不容易使人看清楚,和不容易使人懂得的生活,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的田野间之故,尤其是许多更令人稀奇的外省人,也毫无优越感的肯交流到四乡之故,于是一般流行的别致打扮,例如女人之电烫头发,无袖无领的衣衫,乳衬、乳罩、三角裤,以及便于在脚指甲上搽蔻丹的空前绝后的皮条鞋,甚至令人骤睹之下,总会大骇一跳的白边黑玻璃的太阳镜等;还有一种流行的别致动作,例如男的女的搂抱着走,在不甚隐蔽的所在公然亲嘴,有时还要亲响,众目所视地方,毫无顾忌的躺在一块,甚至于不分彼此的跳到水里,嘻哈打笑的游水啦,打水迷子啦,而且男的还不怕触霉头的给女的钻裆,都薄薄穿一件连裆背心,但是什么东西看不见呢?

  像这种打扮,这种动作,如其在十年前,岂但要被官府悬为厉禁,就是无论何人,只要说一声有伤风化,打死他!则这一对狗男女必会立毙在众忿之下,还得剥光了示众三天,给任何老先生去吐口水,而不准收尸哩。然而现在,逐处都是,看惯了,倒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也没有人再把国弱民贫的责任归之于摩登妇女的不穿裙子,和衣袖太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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