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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第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六)

  其实,蒲都督并没有昏君,也没有睡大觉。反之,全军政府的人都不及他那样公忙。从早晨起来(他在就职的头一天便移住到军政府,从未回家去食宿过),就办公事,就会客,就开会,就到各局去亲自检点人员是否到齐?亲自处理庶务局该不该买那么多保险洋灯,买那么多自鸣钟?还要反复考虑开的价钱,是否公道、真实?经手人有无侵蚀?尤其秘书局里的人,大都来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例如蔡麻子这个主任是留学日本宏文师范八个月回来,只长于教算学,连写个说帖都有点费劲。虽然也有公事较熟,如孙雅堂一样的人,因为不多,所以秘书局所拟具的文稿,无论大小繁简,他都要亲自核稿。理由极充足:军政府的文告,是开国文献,纵不垂世,却要行远,一字一句都不宜有细微瑕疵。何况许多章则,尤应绵密细致,丝丝入扣,更是大意不得。光是这些东西,几乎就费尽了他的脑力,也表现了他的精明。

  而且蒲都督还极能顾及民情,采纳舆论。譬如光复之后,改易服色一件事;当然,事前也商量过,效法日本维新,短发西服,以趋世界大同。也考虑到叫所有的人都穿西服,是一时办不到的。何况日本维新几十年,和服仍然流行,日本没有办到的事,中国安能一蹴而就?但是头发必须剪短。这不但有日本先例,也表示光复了的独立、自由大国民,不再是清朝专制时代的顺民。所以在独立这天,张贴通衢的文告,除了那张古香古色的宣言外,第二张告示,就是叫大家剪掉发辫以示与清朝断绝关系,而复我大汉威仪。殊不知才不几天就有一首民谣从四乡传到城内,从城内传到军政府里,好几个杂役都当作笑话在唱道:“复汉就复汉,为何剪帽辫?分明是投洋,你怕我不参!”

  其他的人听见,并不在意。但是他蒲都督才一听见,便大吃一惊。来不及召开临时会议,便急忙叫秘书局的孙雅堂来,拟了一张六言韵示,即刻核稿,即刻缮写,即刻标朱、过印,即刻发交警察张贴。告示上说得明白:发辫剪与不剪,概听人民自由,无论何人,不得干涉。及至有人当面质问他,为何如此出尔反尔?他回答的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又说:“此舆情也,安可过拂?”又问:“为何不召集会议,听听大家的意见呢?”他说:“一则时机紧迫,不容从容坐议;再则即使开会,众议一定佥同,又何必多此一道手续?”

  但是遇到真正大事,他又优柔寡断起来。也有充足理由:说是关系太大,岂能仓猝决定?所以必须再思三思。或者是,一个人的独行独断,总不如集思广益,待大家出主意为得!所以他对军政府的组织和人员的任用,就因为顾虑多端,荏荏苒苒地决定不下。他的老友张澜,向他说了几次:目前最可注意的事,倒是陆军里头本省和外省军官的不和。与其叫邵从恩出来调停,反不如因利乘便,把朱庆澜等人的军权夺过来,交与本省军人。张澜尽管赞成过独立条件,但他也和罗纶一样,已经觉察到赵尔丰、吴钟镕、周善培诸人在条件中间,耍有一些把戏;顶可致疑的,就在赵尔丰何以坚持要把军权集中到朱庆澜一人手上?可能不只是为了维持外省军人的位置,还可能有沉机观变、待时而动的计谋,虽然不可想象既把政权交出了,哪还可能翻悔?罗纶为了防备万一,遂专心专意于招揽同志军。

  张澜心心念念在于他故乡川北地方,因而只想说动蒲殿俊,作出一种决策,以弥缝独立条件上那些深可滋疑的漏洞。但是对于张澜的忠告,蒲殿俊并未动念。他非常相信陆军素质很好,服从性强,赵尔丰把军权交出,他便无法指挥军队。朱庆澜哩,宽仁有余,威严不足,本来是个文人底子,是非之见又很明。赵尔丰之所以把军权交他一人,那不过因为他的地位关系。况乎这个人是个老官场,胆小听话,比起那些飞扬浮躁的新军人,实在好处太多。别的不说,只看许多是他权力范围之内尽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他都要来请命,不敢自专。只这一层,叫人怎么能不相信?怎么还忍得取消他?像叶荃那家伙那样跋扈,我们尚且容忍将就了,难道便不能够容留一个纯谨可喜的朱庆澜?若要乘势去掉朱庆澜,本如吹灰之易,无如既失信于赵尔丰,使人议论我们口血未干,即便背盟。背盟不祥,古有明训。再而,也不免贻人口实,说我们对本省军人之强,便退让;对外省军人之弱,便不在意下。背盟失信,已非君子,畏强凌弱,实为小人。张澜这人太功利了,也太短见了,当然不能听他的话!

  几天之后,尹昌衡还是被照会为军政部长。大家都说,这是军政府高等顾问、也是尹昌衡未婚妻父颜伯勤的力量。蒲殿俊对人解释这事,则力言并非出自私情,而完全是他同邵明叔、徐子休几位先生,就他们在主客军官之间调停后,商量出来,使两方各得其所的公道办法。因为参谋部既给了客方,所以军政部就必得交与主方。

  但是四川军官还是没有服气。尹昌衡当了军政部长,只算实现了他们条件之一,而最为重要、最有关系的条件,并不在于参谋、军政两部,却是在于新编陆军一镇。若不再成立一镇陆军,试问那么多人,而且都是不安本分、自以为大材小用、急于要想出人头地的一伙人,如何安顿?

  尹昌衡被这些人纠缠着,应付不开,只好耐着性子找朱庆澜商量。朱庆澜态度很好,人家说话时,他总是和颜悦色地连连点头;有时还附和两句:“得啦!得啦!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到末了,他老是一句话:“我没有意思,只要蒲都督答应,别说多编一镇,就是多编几镇,我又何乐而不赞成?”大概朱庆澜也已感到大势所趋,他委实无力阻挡。不过要他出头去与蒲殿俊关说,他又不肯,推脱说:“你现在是军政部长,这些事,正该你负责,正该你直接去向正都督面禀时候。若是再由我转商,岂不反而多费周折?说不定蒲都督还会疑心我有什么用意,于事更不好了!”

  尹昌衡也料得到去与蒲殿俊商量,等于向壁呵气,要是他肯的话,在照会他当军政部长同时,就应该答应的了。然而势逼处此,又不能不找他。这个时候要他答应,平日那些说法,断乎无效,必得另外想种说词,或能使他听得入耳。是一种什么说辞呢?尹昌衡虽然胆气粗豪,勇于担当,可是说到用智,那他就差了。

  恰好,就这时候,彭光烈又来看他。

  “植先,来得好,我正要找你问计。”

  彭光烈果然不愧曾经提过考篮,入过县学;在武备学堂是有名的高材生;在同志军时是两方都能应付得好的支队官。当下听了尹昌衡把为难之处说后,垂头思索了一会,才扬眉说道:“你还是应当把众人的要求先提出来……对!蒲都督一定要诿口于军械服装都来不及,以及一年要多开支若干军费。这都由于老朱、老方、老姜等人先入之言,牢锲在他心中,一时难于变更的缘故……你可不要同他辩难……你只要求他,先把人员定夺下来,即是说把全一个镇的各级军官先发表,使大家安了心,然后再筹划这一镇的军需器械……或者简直跟他说明白,我们都可先尽义务。在军需器械没有充分筹好之前,连队伍的饷银都不忙发,只每人每月发一点伙饷,使大家有饭吃便行……再而,你还得说,我们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的区区名利。我们是搞国防武备的人,当此内忧外患相逼而来,我们只是要尽国民一分子义务,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用以捍卫桑梓而已……你也可以告诉他,老朱等主张整顿队伍,编遣同志军,我们一点不反对。我们只是想到遣散的人绝对不少。那些人,全都甘愿归田吗?不见得吧?如其一百人中有几个人不愿,为数便多啦。与其听任这些人游手好闲,不免于为害社会,不如把他们收编成为队伍,练成劲旅,对社会有益,对国家尤其有利……总之,从这些方面去说他,我想一定可以说动他的。”

  不错,确如彭光烈所料,这些话有力地钻进了蒲殿俊的耳朵。但是这件事,到底不似普通人反对剪发辫那样紧迫、严重,须用断然的手段来处理;也考虑到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朱庆澜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情,不先得他同意而竟自答应了,总觉得不对;何况朱庆澜治军有年,比自己内行,军政部长的说法固然头头是道,然而施行后,产不产生不好影响,自己实在没法去设想,其所以必须同朱庆澜磋商磋商者,也是古人“耕问奴,织问婢”的道理,从而也表示了自己不糊涂,也不专制!

  因此,他尽管答应了尹昌衡可以可以,但是一直拖到十月十八日早晨,并未发表再成立陆军一镇的正式公事。

  第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七)

  郝又三用半冷半热的开水洗了手,再由伍大嫂用热水帕子把两个膝头捂着。

  伍平带着小护兵皮猴回来,问明原因,仔细把伤处看后,伸起腰来说道:“手上不要紧,膝头……也不要紧。不过用热帕子捂,不对头。”他转向他老婆问道:“我的那一罐子陈年九分散呢?”

  伍大嫂因才恍然道:“是呀!那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好药。在我立柜里,等我去找。”但她又顿了一下,“屋头没有烧酒了,赶快叫皮猴到口子上打几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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