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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吴凤梧已经在扒第二碗饭。桌上摆的荤菜素菜,他比任何人捡得多,饭仍然扒得很快,仿佛没经咀嚼便落了肚。这是他过人之处:吃得多,吃得快,消化力强,向不积食!当下拿起调羹喝了几口蛋花汤,咂咂嘴皮,用衣袖揩了揩,才问老婆:“她们没过来找你,是不是害怕再挨我的骂?”

  “那才不是哩!”他老婆又一次露齿笑道,“她们个个歪得像抱鸡婆,连自己男人都不害怕,会撤火你?这一晌,她们成日都在家里拉猫儿头,忙得气都出不赢,哪有空来找人磨嘴皮?”

  “为何这么忙法?莫非丝绸业也活动起来了?”

  “还怕不是!半边街、烟袋巷好多机房都开了张。”

  大女子硬是耳朵长,当下便补充说:“听说云南帮来了,定了一大批走阿瓦的货,人家说,赶到十月就要起运。”

  吴凤梧因为瘦羊肉卡住了牙齿,习惯地用筷子尖在牙缝里掏。遂断断续续说道:“这都因为……赵屠户蔫了……蒲先生、罗先生……都出来了……不再打仗……所以大家才……有心有肠地……过起日子来……”他把牙缝打扫干净,吐了一地的残渣,继续说道:“不过也有点奇怪。茶铺里,大家又在传说,城里恐怕会出事。说这两天巡防军进城的不少,东南城一带到处都扎了兵,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就驻了两营,很像七月十五以前的光景。并且已经有人在搬家……”

  大女子不等她父亲说完,又插嘴说道:“硬有搬家的!我昨天就亲眼看见,轿子后头搭皮箱,搭铺盖卷,还有使箩筐担的,只是没有八月间那么多。铺子里掌柜指着那些人骂:‘世道就是拿跟他们闹糟的!南门朝北门搬,东门朝西门搬,通共九里三分大一片地方,真个闹起事来,你几爷子躲得脱?’”

  她父亲用筷子在桌上两戳道:“骂得好!本来嘛,军队调动,在这种年成里寻常已极。何况老赵的安民告示,蒲先生他们的文章,连中和场都巴到了,要说还有七月十五日的事情出现,真个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也只有那些胆小鬼,听见风,就是雨,看见巡防军多进来几营人,就默倒要出事,拿起两口唱猴戏的箱箱,东一搬,西一搬,闹得人心惶惶。其实哩,啥事都没有,只由于几个打鬼钱在荷包里跳!”

  讲到这些上头,老婆同女儿只有恭听的了。

  早饭吃完,吴凤梧用茶漱了口,从衣袋里摸出一包才买的强盗牌纸烟,抽出一支,擦洋火咂燃,深深嘘了几口,向正在收碗筷的老婆道:“把昨夜包好了的十块钱拿来!”

  “还黄家的账吗?”

  “当然啰。”

  “昨夜,我不是已经说过,以前借的那些钱,多少也该还人家一些才好。”

  说到钱上,吴凤梧一早晨的好脾气,一下子就不见了。撑起一双圆彪彪眼睛,凶神恶煞般叫道:“你大方!你大方!以前借的钱,都该还!要还就完全还,还一些不还一些,成啥名堂!对!把老子的褡裢、裹肚一齐拿来,等老子今天去绷个苏气!话说在前,苏气绷了,全家人饿肚子,可别再跟老子开口啦!”

  在平日,老婆起码也要躲到灶房里去抹眼泪。今天却也异样,那么一个天生的受气包,也居然还起嘴来。不过是带着和解笑意在还嘴:“哎哟!硬是会发脾气。我又不是估逼你去还账,只是顺便说一句,还不还,全在你嘛!”

  吴凤梧瞪眼把他老婆瞅着,心里的气不知怎么竟渐渐平息下去。假装被烟子呛了喉咙,咳了几声嗽,方压低嗓门说道:“你又不明白,古人说的‘君子赒贫不济富’。像黄澜生那些有钱人,拿出几十块钱,只算在牛身上扯一根毫毛。还他哩,是那么一回事;不还他哩,他也不在乎。若果他像我们一样,挣钱养家,那便不同啦,借一块钱给人,活像肉上划一刀;你不还他,不但下次休想再借;你一辈子不还,他一辈子也记得。可是为啥今天又要拿十块钱去还他呢?只因为上次信上说过,当面也说过,这回回来,必定如数奉还,决不拖延。我们这些人,其所以能够在世道上吃得开,蚴得动,没有别的妙窍,就只是古人说的话‘君子言而有信’说了话,硬要作数。唉!你这个人倒有良心,就是不明事理。只晓得借债还钱,却不知道有该还、有不该还,有急须还、也有拖一下再还的道理。我说了这一些,你该听懂了吧?”

  老婆不开腔,只是低着头笑。

  大女子从灶房门口伸过脑壳说道:“爹一张口硬像说圣谕的样,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

  “嘿,嘿,倒会挖苦你老子!可是展言子又展错了,人家讲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里是东呀西的?”

  全家人都笑了。幺娃子也笑了,只管他还不懂得为什么而笑。

  吴凤梧的纸烟已嘘到快烧指头。到底还狠狠嘘了口,才把烟蒂丢在地下。向他老婆道:“快去把钱拿来!呔!多拿一块,早晨在茶铺里听装水烟的矮子说,可园开了戏。我好久没看过戏,趁今天手头宽裕,等老子海顽一天去!”

  他老婆道:“可是对门何四哥昨天看了戏回来说,从今天起,可园又停演了。”

  “为啥呢?”

  “说是咨议局不准。”

  大女子还在洗碗,又伸过脑壳插嘴道:“妈弄错了。何四伯说的是警察局不准。警察局告示上才说,是咨议局议员写信去说。世道这么乱法,到处都在死人,开园唱戏不大好,叫警察局禁止。本来昨天就不准唱的,告示去晏了,已经开了戏,看客们不答应,闹得啥样。警察局因才改为从今天起的。”

  吴凤梧叹道:“这才叫狗咬耗子——多事!戏园、戏班从七月初一罢市起,整整三个月没做生意,好几百人当尽卖绝,还不准人家唱戏,不是安心要饿死人吗?唉!这些议员老爷,枉自称为民意代表,我看,还不是一些只顾自己肚子、不顾别人死活的家伙?如其我当了警察局,像这样的信,根本就不理睬它!”

  于是又是一支强盗牌纸烟含在嘴上。

  第八章 奇离的独立条件(二)

  吴凤梧在黄家小客厅里,一面作揖,一面回答黄澜生:“呃,呃,是的。昨天黄昏时候才进的城……的确没料到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一出来,情形果然不同,城门洞也还原到以前样子:五更开城,擦黑才关城了……路上情形也好嘛!比方说,我从仁寿县绕道,沿府河而上,一路都见有拉上水的大半头船;有载木柴的,有载煤炭的,还有一些船只,只见舱面舱底全是箱箱笼笼,不晓得装些啥子东西。一句话,水路是畅通了……当然没人阻挡。同志军嘛,仁寿地界上有些,都不是大股头。大股头在温、郫、崇、新、灌各县,不在这一带。这一带是团防称霸。说是团防,还不是和同志军一样?不讲袍哥,你总之不好走路……真的,一路上都未看见巡防军的踪影。及至回来,才晓得都调到省城。我正要请问你,这到底为了啥?”

  罗升端茶出来。同时又提来两根银白铜水烟袋,一根递与主人,一根递与客人。

  吴凤梧摇摇头道:“难为你!只是你们老爷抽的那种双金兰烟,劲仗太大,我受不了。”

  黄澜生呵呵笑道:“你看一看再说好了!”

  “吆!是福烟……福烟也来啦!那么,长江的运道也完全通啰。”

  他接过水烟袋,就像重新会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热而恳挚地接连便抽了三袋烟。把一些嫩金色的柔软得活像鹅鸭绒毛的烟丝,不加爱惜地抛撒在衣裳上。

  黄澜生瞅着他那样糟蹋烟丝,心里大不痛快,但他的天性毕竟能使他自行克制,而丝毫不表露在容色和语言中。他现在正回答吴凤梧的问话:“我也不晓得赵季和为什么要把十几营的巡防军全数调回省城。有人说,因为他要选拔八营或者十营人带进川边去。但是我想,这也不算是主要原因。何以呢?……”

  吴凤梧打断了他的话:“怎么说老赵要进川边去?”

  “你还不知道?哦!你才回省……因为赵季和已经表示:四川的局面,他搞不好,甘愿让跟四川绅士出头来独立自治。他自己哩,仍然到川边去当边务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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