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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王孟兰闪着布满红丝的近视眼道:“当然不能再去了!”

  “就是啰!现在南不能南,北不能北,难道当真留驻在你们这里不成?”

  “不行!我们这里不适于你们留驻。一则,地方偏僻,不是通都大邑,你们的革命事业无从发达;二则,我们这里税收有限,人民不算富足,也供养不起你们的队伍。”

  “我们也想到这上头,”夏之时很为难地搓着两手道,“这真叫行住两难了!所以才要向你这位诸葛亮请教!”

  王孟兰捻着胡子笑道:“诸葛亮的本领我尚不曾操到。不过在你们彷徨无路之际,我以盟友之谊,倒不能不绞尽脑汁,为你们想点办法而已!”

  三国时代的军师诸葛亮在绞脑汁之际,想来并不像王孟兰这样:一会儿勾着头,背负着两手,在这间宽敞的花厅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又坐到椅子上,定着两眼,把右手指甲,依次地放在牙齿缝里啃。

  他在绞脑汁,大家当然都沉默下来,未便打搅他。

  直到夏之时亲自把勤务兵才送进来的盖碗茶,端到他跟前,他方回过神来,用手在方桌边上敲了敲,得意扬扬地叫道:“着!着!着!这样才对……你们当然是走的好!”

  “那还待你老兄绞脑汁!”夏之时笑了起来,“不过形势显然,南、北、西三方都不利……”

  “东方大吉大利!莫忙……应该说是东南方才对。”

  “东南,什么地方?”

  “重庆!点不差,重庆!重庆!我说,我们应该到重庆去!……”不等别人问询,他滔滔不绝地就讲起重庆的好处:重庆是四川水陆交通的枢纽,又是四川唯一无二的大商埠。它操纵着全川财货的命脉,它的一呼一吸,影响很大。至低限度,长江上游的泸州、叙府,下游的夔府,北面的合州,合州以上几条河流,无一不是随它的呼吸而呼吸。以形胜言,重庆实在比成都重要,尽管成都是省会,是政令之所出的地方。何况省会现已糜烂了,更不足道。

  “所以只要你把重庆占据了,头天宣布独立反正,第二天起码就有小半个四川起来响应。而且一水之便,同湖北、湖南两省的革命力量,也可以飞快联络起来。然后招兵买马,屯粮积草,重庆地方有的是钱,有的是人,我敢断言,要不了几天,革命队伍便可成立几镇;那时,分兵四出,四川是可以传檄而定的。”

  夏之时反而淡淡地笑了笑道:“说得撇脱!好像重庆是一座空城,只须我们几百人就把它占据了,就成功了大事!”

  “不!你还不了然重庆情形,听我告诉你。”王孟兰非常严肃地说道,“重庆并非空城,我们的盟友,特别是下川东一带的盟友,聚集在重庆的多极了。并且已经有了安排,我离开重庆时候,就知道新成立的城防营里,我们的人便不少,有当兵的,也有当军官的。就是重庆商会成立的商队,也有我们的人,警察总队也有我们的人,一言蔽之,我们的人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甚至于连端方带来的鄂军,我们重庆机关部都派盟友同他们联络好了,只要重庆一宣布反正,鄂军立刻举事,立刻归到我们这面。鄂军,你总该知道,那是天下无敌的新军。端方带来的,又是其中最精锐的一部分,将来我们北伐之时,他们都愿当先行,打头阵。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情形,都是张列五亲口向我说的,我不骗你!”

  “既这样,重庆机关部为什么不就独立反正,却待我们去呢?”夏之时越发怀疑了。就是坐在旁边的隋世杰、孙和浦、贾雄、宋振亚一些人,也都疑心王孟兰的话不免在冲壳子。

  王孟兰从夏之时的态度上,也察觉到这些人对他所说的话不大相信。他心里很不舒服,也感到有些委屈。他借着喝茶的空隙,又绞了一下脑汁。灵机一转,遂放下茶碗笑道:“我打个比喻,你们就会明白的。现在的重庆,比方是个火药库。但是没有引线,它纵有千万斤的破坏能力,到底自己不会爆发。你虽然只有几百人,可是恰好充当这个引线作用,只要你这根引线一接上……”

  夏之时连忙接口道:“轰一声,火药库便爆发了,是不是?”他赓即回头向隋世杰几个人点头说道,“王先生之言有理!我们决定休息三天,向重庆方面开拔。不管是不是去充当引线,总之,摆在我们跟面前的,也只有这一条独路了!”

  王孟兰非常高兴地站起来说道:“决定了!那我先发一封密信给重庆机关部,好使他们准备。”

  夏之时也站起来说道:“信却不能交邮政……”

  “当然!这等重要的信,非专人送去不可。就打发我的学生王诚去。”

  第五章 重庆在反正前后(一)

  黄澜生一跨进小客厅门限,便欢然高叫道:“欢迎!欢迎!足下是几时到省的?”

  才待作揖,看见王文炳从藤心椅上站起,向他伸出右手,他赶忙用两手抓住,边摇边说:“真正久违了!足下一晌就未在省吗?一定在外府州县奔走。人还好吗?”

  一阵礼貌上的亲热寒暄,真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其实黄澜生之认识这个中学生,为时并不久,前后也只几面。

  王文炳问道:“澜生先生可晓得楚用什么时候方能回省?”

  “嘿,嘿,这却难说了!他走的时候,说是不等请假期满,就将回省。但是,婚姻大事……照新名词讲来,叫度蜜月。嘿,嘿,蜜者甜也,正在甜蜜蜜的日子里……”

  菊花送盖碗茶出来。

  “高金山哩,怎不叫他端出来?”

  “老爷不是打发他进满城喊罗二爷去了?”

  “高金山?”王文炳接着问道,“是另一个人,还是我们学堂里的那个小工?”

  “正是你们学堂里的小工。”

  “怎么会转到府上来的?”

  “因为小价罗升病了,急切不能起床,我正打算多用一个底下人。恰好,你们屠监督把高金山开销了。”

  “犯了什么过失吗?”

  “不知道。据高金山说,只是由于你们屠监督的脾气越来越大,一句话答应得不对头,莫说小工……”

  不等他说完,王文炳已经气哼哼地挺起腰板;并在镍边眼镜后面,把一双眼睛鼓得圆彪彪地大声叫喊道:“屠致平还敢这样专制霸道?呃!岂有此理……呃!可惜不多几天,我又要出省。不然的话,我硬要约集同学,扎实收拾他一下。”

  他一面从衣袋里摸出一盒强盗牌纸烟。抽出一支,拈在指头上。

  黄澜生一边把自己手上的纸捻吹燃,递过去,一面问道:“怎么说,你不跟子才他们毕业吗?”

  王文炳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道:“毕业!毕业不过挣个资格而已!眼见革命已快成功,革命成功,另是一个世界,这样一个区区腐败资格,要来做啥?何况我目下正在奔走革命,革命事大,也无暇计及这个资格。”

  楚用虽比王文炳大一岁多,但在黄澜生眼中、心中,始终把他看作一个大孩子,顶多是初初成人的一个没有世故的青年。唯独对王文炳,从第一面起,黄斓生不知是何缘故,一下就重视了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寻常中学生。这个人有学问、有世故,前途变化莫测。因此,每每与楚用谈到他的同学,总叫楚用要多亲近王文炳,要以王文炳为模范,学他少年老成的样子。及至听楚用说起王文炳在学堂里,不特是他们这一班的头儿,甚至全学堂的同学都拱服他;不特学生们这样,甚至教习先生对他也要客气三分。也就因为这些,他才成为屠致平的眼中钉、肉里刺,只管不舒服,却又拔不掉他。黄澜生于是更为敬重王文炳,把他拉平,把他抬高,认为确是一个值得纳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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