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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四)

  郝又三趁着两个男孩子都在二妹妹香荃房间里玩耍,得有时间,一个人躲在后半间,着意地刷牙、漱口;并叫丫头春喜舀了两盆热水来,把一张脸洗了又洗,还搓了两回香皂去洗项脖和手腕。

  在镜子里一照,容光焕发,心里很高兴。但是把头侧了一下,发现一条发辫,像毛虫似的拖在脑后,觉得太不像样。遂问春喜:“你会梳辫子吗?”

  “我不会,春英才会。”

  “怪啦!春英会,你不会?”

  “春英天天给二小姐打辫子,她咋个不会?你的辫子,是少奶奶在打,从没叫我打过,我咋个会?”

  “哼!梳辫子不会,顶嘴倒会。”

  春喜嘟着嘴把一件青哔叽小袖马褂伺候他穿好,鞋子也换了。郝又三再朝镜子里一看,好刺眼睛的乱鸡窝哟!

  春喜似乎懂得他的心情,便道:“我去叫春英来……”

  “快不要去!把大孙少爷招惹过来,我又走不成了。”

  “那么,把少奶奶请起来。”

  “使不得,打诧了少奶奶的瞌睡,她要生气的。”

  “咋个搞呢?”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替他发起愁来。

  “只好到街上去找剃头匠梳了。”

  把一顶软胎青缎瓜皮帽朝脑壳上一戴,郝又三又第二次轻脚轻手绕出上房走了。

  本来打算到街口上那家剃头厂子去擀个盘子。但是一想及那样的洗脸帕,那样的木盆,那样的蓝布围巾,那样的木梳、竹篦,别的不说,光是气味就会令人受不了。(平日擀盘子,剃头发,都是把剃头匠叫到公馆里来,除了剃刀和蘸水抿子外,一切用具都是自家的,所以不觉得脏。当时的风尚本来如此:不但官绅人家轻易不进剃头厂子,就是稍大一点的生意铺户,也有包月的剃头匠,到时,剃头匠自会登门将就顾客,只是取费稍贵。这种剃头方法,叫作出包。)

  只有悦来旅馆内新开的那家卫生理发馆(好新鲜的名称)还可以,但是剃头匠的手艺却不行。篦头发、修脸,下手都很重;掏耳朵也粗糙,不管你耳朵如何发痒,有多少耳屎,总是用绞刀随随便便地绞两转,扫耳扫一下完事,至于其他剃头匠都具备齐全的家伙如挖耳啦,弹耳啦,启子啦,镊子啦,不但没有,就有也不使用;捶背、搬打更糟,好多顾客等不到这种活路做完,便连连摇手,要求豁免了吧。

  奇怪的是,这个卫生理发馆的生意偏好,不少上等人都愿意心情不宁地坐候老半天,轮到自己去受罪。

  郝又三曾因别人吹嘘,去尝试了一次,事后赌咒说,即令全成都的剃头匠死绝了,他宁可违制蓄发,也不再到卫生理发馆来受活罪。他此刻决心不去这个地方,倒不为了怕犯咒神,实因想见伍大嫂的情切,觉得多耽搁一分钟都像遭受了什么损失,安能由于弥补这点不足,而竟耗费他老半天时间?“这有什么价值!”

  郝又三怀着一颗又喜欢又不安舒的心,甚至连一点见面礼物都忘记买,便跨进南打金街的独院门。

  听见独院门响,从堂屋后面奔出来迎接他的,正是三年当中老在心上丢不开的伍大嫂!

  两人刚一觌面,伍大嫂先就一个很响亮的哈哈笑喊道:“啊哟!猜你要来的,当真就来了!”

  但是当郝又三笑嘻嘻地伸出一双手去时,她却并不像意想中所描绘的样子:一下子扑到怀抱中来,搂着脖子,说些麻筋麻肉的亲热话,而是连退几步,退到相当距离地方,牵着才从手弯上抹下来的衣袖,向他深深拜了下去。一面客客气气地问好,一面诚诚恳恳地道劳。

  这一来,不但把郝又三方住了,也使他深为惊异。做梦都未想到,离别三年,再相逢时,她会这样对待他!

  “是什么缘故呢?”还没有问出口,伍太婆已经像抱鸡婆样,扇着一双湿漉漉的手,从灶房里赶来。光是这老婆子倒还罢了,接踵而至的,更有一个最为碍事的伍安生。

  伍太婆变了。似乎比以前更枯瘦,更干瘪,更龙钟。若非一双昏花老眼里尚含有几分生气,你真会把她当成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她媳妇也变了。肌肤比以前润泽,而且发了福:不但脸颊丰腴,口辅饱满,就连被衣服遮掩着的背膊,也看得出又宽又厚;尤其是从前比什么都要纤细一些的腰肢,现在粗得几乎像水桶。眼眶觉得小了些,眼珠却还跟从前一样的呼灵;眉毛没有变,从前是那样又长又淡,现在仍是那样又长又淡。鼻梁两边的雀斑越多了;以前怪桃圆粉搽久了,中了铅毒使然,据说三年来只搽过几回粉,脸色倒转白净了,只有讨厌的雀斑依旧生生不已。

  伍安生当然变得顶厉害。才满十五岁的孩子,居然长得比娘还高一个脑顶。身体尚未完全发育,可是大手大脚大骨骼,看样子,不出三五年定然又是一条雄赳赳汉子,或者比他老子从前还要壮些。只是眉眼神态仍然是个大娃娃样子。已经在变童声,说起话来,难听得真像一只开鸣的小鸡公。一见郝先生,不等阿婆和妈妈吩咐,他便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郝又三连忙拉住道:“作个揖就是了,怎么行起这样大礼来了!”

  他阿婆说:“让他给先生磕个头!跟手还要费先生的金神,看咋个说人情,送他进武学堂去哩。”

  他妈也说:“硬是这样。大少爷,若不是你跟他老子出主意,叫这小杂种进武学堂图个前程,他老子还不会想到接我们回省。以后娃儿的事,硬要靠你大少爷了!”

  “自然,自然,这是我的责任。只是暑假过了这么久,陆军小学又没有招考,这期间,倒要等伍管带回省后,研究,研究。”

  “他恐怕一时还回不了省,”伍大嫂回说道,“我们在黄水河碰见他,刚好住了两晚,他这一营,便奉到营务处的札子,调往新都打同志军队伍去了。”

  “到新都打同志军队伍?难道新都又着同志军占领了?”

  “不是吗?听说同志军占领的,还有好多县。从南路调走的,也不只我们管带一营。咋个的,北路闹得这样凶,你们住在成都省的人会不晓得?”

  “不是完全不晓得。只因一晌以来都在闹谣言,一会儿说哪些州县失守了,一会儿又说哪些州县收复了,天天听的都是这些新闻。以前还要打听一下,确实不确实?后来,听厌烦了,因就不再留心了。”

  郝又三非常希望同伍大嫂谈几句体己话。但两婆孙对他偏偏那么亲热,陪坐在堂屋里,一步不肯离开。他满肚皮不自在,又不能不极力忍耐。只好把纸烟咂燃,问他们几时同周鸿勋到的新津?打仗时候,可曾受过惊恐?

  伍太婆把手一拍,抢先说道:“嗬!再莫提到打仗了,吓死人喽!从前闹蓝大顺、李短搭搭,后来闹余蛮子,闹红灯教,从没听过那样凶的大炮!大少爷,说来你也不信。炮弹从房顶上飞过去,矮得就像从脑壳上飞过的一样,光是那轰隆隆的声音,便把你耳朵震得聋……”说话时候,她那灰蓝瞳仁里犹然流露出一种恐怖神情。

  但她坐在门限上的孙儿,却歪着脑袋,很感兴趣地把她盯着。她的话还没说完,伍安生便已咧开大口,发生小鸡公的喉音咯咯笑道:“阿婆的胆子也忒小了!炮声一响,她就吓得猫儿攒蹄,脑壳都要钻到胯裆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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