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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这番悠悠之论,把林家这房当家老头子害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者,足有几个月。

  今年春天,林老头上省赶花会,同廖七爷谈到此事。廖七爷劝他,与其等着人家挖龙脉,不如另看一块好地,先把祖坟迁走,免得坐受其殃,并且就举荐了郝尊三这位地理名师。除了以本身添人进口为例之外,还把郝尊三夸说得不数第一,也算第二。林老头当下便偕同廖七爷先来郝家竭诚拜访了郝尊三一次,送了不少土仪,还请到花会上吃了一次聚丰园。然后正式提说,要聘他到资州去看地。

  郝尊三倒没有同时代那些名地师的臭架子,即是说,你不找到我,我是臭狗屎;你找到我,那我便是金不换。不,郝尊三并非靠艺养家的人,还说不上这种坏气习。他不过忙一点,而且近年来上了岁数,——其实才四十五岁!——身体发了福,跑山撵地,不大累得;干一天,得休息几天。又想到为人迁葬祖坟,那责任多大!设若潦潦草草看个地方,这不惟对不住活人,也同样对不住死人。他也不说谢绝的话,因为人情不同了,不便谢绝,仅只软软地回说:“等一下再定吧!”

  及至争路风潮起来,林老头再三写信托廖七爷促驾,说明请把家眷带去做数月勾留,慢慢看,免他过劳。实在托不过人情,只好接下聘金和盘费。郝尊三是在罢市前走的。说过只有几个月耽搁,只带了两口大皮箱,一只大网篮,其他用动东西全没带。仅仅一只会说“客来了,请坐下,叫丫鬟装烟倒茶”的红嘴鹦哥,因为留在家里没人照料,才连铁架子一并带走。临走时,把房门钥匙交与嫂嫂即是扶正了几年的刘姨太太——以便李嫂、吴嫂等有空时,好开门打扫。

  空着几间房子,家具什么都齐全,若果伍大嫂一家回省,一时找不到房子,岂不可以利用一下?郝又三倒不怕三叔将来说闲话,也不怕父亲和娘母不答应。他只顾虑到家里的佣人一大堆,哪一个不是嘴尖舌长的家伙?哪一个又不是各个主人的耳报神?伍家婆媳二人的言谈举止,大约不会有多大更改,万一有点破绽地方被他少奶奶叶文婉知道了,恭喜发财,若不闹个文王不安,武王不宁,那才怪哩!因此,虽说不怎么着急,还是放松了同志会的事情,每天总要挪出好几个钟头,到大街小巷去闲步。并非闲步,是去找合适于伍大嫂一家人住的房子。

  到制台衙门流血的头一天,王念玉同他约在科甲巷香泉居茶馆吃茶时候,无意间谈到南打金街十三号外厢房那个独院。最近佃住的一家粮户,因家里死了人,退佃搬回二江沱老家。房东孙家正托他家介绍稳妥的熟人去住。

  “啊!太巧了!”郝又三不由叫了起来,“就是你家对门那个独院,两年前伍大嫂……不,现在应该说伍管带的家眷,住过的房子吗?……空了半个多月吗?……没巴招租帖子,难怪我不晓得!走!小玉,同我到孙家去立刻租过来。”

  王念玉微觉诧异道:“你要到外面租房子?莫非干了啥子怪事,着老太爷撵了出来不成?”

  “莫胡说!并非我要租来住,我不过帮别人租的。”

  郝又三脸上摆出一副尴尬神情,倒笑不笑地瞅着王念玉道:“你猜我帮哪个人租的?”

  王念玉大睁起那对呼灵得像滚盘黑珍珠似的眼睛,把郝又三逼视了半会儿。而后微露皓齿,从眉毛尖上笑了起来道:“这还用猜,吃屎狗断不了那条路的!……若不是帮那个骚婊子、滥舍物租的话,你敢当天赌个血淋淋的咒!……哼!我倒要劝你当心一点儿……别个的男人,不管是文是武,总之是个官,管一营人,也不为小;并且就守在眼皮底下,你不要脸皮,别个却要声名……再说,损阴德,还罢了;损阳德,只怕要出事……即使不出事,大家都已半世年纪,儿大女成人的,再像从前那样不顾羞耻地搞下去,自己想想,也难过嘛!”

  说到后来,王念玉仿佛认了真,不是闹醋劲儿,简直是在开教训了。

  郝又三虽则感到不大好受,在王念玉跟前,又发作不起来。只好涎着脸皮,抓过他一只很像姑娘小姐的纤手,捏在手掌中,笑着说道:“老弟说得很对!真的,我转瞬就是三十年纪,已算中年人啦,还能像从前那样荒唐不成!……说老实话,这一次找房子,硬是伍管带重托了我,我才给他帮忙的;一则也因伍安生要在省城读书的缘故。你不信,将来都可质证的……好在你同伍家是老邻居。若果这次再住在一起,也算前世因缘。就这一点,你也该帮帮忙啊!”

  “噢!不谙郝大少爷还是这么一个大公无私的君子哟!”王念玉侧着头瞟了他一眼,“说到因缘上头,我只好帮忙了。其实,你不这样说,我也要帮忙的。为啥呢?因为我们又对门对户住下了,将来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监督。如其老马不死、旧性仍在的话,别多心,你,郝大少爷,不给你一点厉害尝尝,我不姓王了!”

  房子租好了。这回,倒不要郝又三再借押金,再出月租。只是想到伍大嫂回省,总不可以住在光光几间空房子里。比如睡觉的床,该不该要?做饭的锅灶,该不该要?再说,使用的桌椅板凳,要得;捡衣物的立柜屉笼,要得;吃饭盛菜的盆盘碗钵,要得;喝茶饮酒的瓶壶杯盏,要得;还有说不完的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若干东西,哪一样缺得?伍平说:“跑起滩来,倒不觉得,有时住栈房,有时住在百姓家里,用动东西全有。如今安排回省长住,想不到一针一线,都要从头置办起来,好不麻烦!”

  伍平都在嫌麻烦,受了伍平重托的郝又三,更不待言了。好得有个王念玉帮大忙,有些东西借,有些东西租,有些东西买,有些东西只好将就了。闹到七月二十三日,大致看来已是差不多。郝又三还特特怂恿王念玉把他妈妈请过来代为看一下,是否还有必需补充的东西。

  王念玉笑道:“妈早已看过,并且还出过主意来的……说真话,要不是妈的指点,我咋个想得到婆娘家那些过场:洗脸的盆子不洗手,洗手的盆子不洗脚呢?”

  “啊!你妈真热心。大概也为了旧邻居的情分吧?”

  “那倒难说。”

  郝又三还要问时,王念玉笑嘻嘻地把他直向门外推走道:“莫耽搁了!再去沂水庙打听一下,你的心上人到底哪天回来?别说你等得心焦,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望眼欲穿了!”

  第三章 又是一盘棋(四)

  沂水庙是郝又三这许多天来走熟了的地方,虽然大门内外到处是巡防兵,他也毫不在意,一直向他所熟悉的伍管带住的那间房子走去。

  往天,这间房子很热闹,老远便听得见人声鼎沸,有说有笑。今天很奇怪,静静悄悄,连最常听到的伍平那片又粗又嗄的嗓声也没有了。“莫非伍平不在吗?”却又看见伍平的几个护兵蹲坐在房门外的阶沿石上。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小护兵叫皮猴的,歪着肩头,提了把红铜开水壶,打从房里出来。“看来,又像没有出门的样子。”

  伍平果然没出门,而且三个哨官、一个书记长还齐扑扑地坐在那里。但是都闭着口,沉着脸,每个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管带脸上,似乎有什么非常重大事情要等伍平拿主意。

  伍平站起来,迎着郝又三说道:“来得好,正有一桩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坏消息?”郝又三已经心情紧张起来。

  书记长晁念祖是个最喜欢说话的人,当下就抢着说道:“新津出了事!……周管带在新津加入了同志军!……”

  伍平两眼一道:“何尝是他加入同志军?就是他掉了头,自称起南路同志军统领来的。”

  “周鸿勋掉了头?”郝又三有点莫名其妙地问,“是不是叛变了?”

  第一哨哨官石敬武不由笑了一声。觉得不适合眼前情况,急忙把笑容收起,做出一张很难看的面孔。启了一下唇,却又忍住了没有开腔。

  “何消说得!”还是伍平回答了,“就是叛变,我们叫掉头……他妈的,真对不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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