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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下午快一点钟的时候,是大路上最为清静的时候。在早晚几乎没有间隙的轿子、挑子、叽咕车,这时候,都不及摇着项下大铃铛和串铃、驮着米口袋,被几个乡下人吆着进城去的黄牛和溜溜马多。

  城里人都相信轿行的计算,说出南门到武侯祠有五里路。其实走起来,连三里都不到。过了南门大桥——也就是万里桥,向右手一拐,是不很长的西巷子,近年来修了些高大街房,警察局制订的街牌便给改了个名字,叫染靛街。出染靛街西口向左,是一条很不像样的街,一多半是烂草房,一少半是偏偏倒倒的矮瓦房,住的是穷人,经营的是鸡毛店。这街更短,不过一两百步便是一道石拱小桥,街名叫凉水井,或许多年前有口井,现在没有了。过石拱桥向左,是劝业道近年才开办的农事试验场。其中很培植了些新品种的蔬菜花草,还有几头费了大事由外国运回做种的美利奴羊。以前还容许游人进去参观,近来换了场长,大加整顿,四周筑了土围墙,大门装上洋式厚木板门扉,门外砖柱上还威武地悬出两块虎头粉牌,写着碗口大的黑字:农场重地,闲人免进。从此,连左近的农民都不能进去,只有坐大轿的官员来,才喊得开门,一年当中官员们也难得来。过石拱桥稍稍向右弯出去,便是通到上川南、下川南去的大路。大路很是弯曲,绕过两个乱坟坡,一下就是无边无际的田亩。同时,一带红墙,墙内郁郁苍苍的丛林山一样耸立在眼面前的,便是武侯祠了。

  武侯祠只有在正月初三到初五这三天最热闹。城里游人几乎牵成线地从南门走来。溜溜马不驮米口袋了,被一些十几岁的穿新衣裳的小哥们用钱雇来骑着,拼命在土路上来往跑。马蹄把干土蹴蹋起来,就像一条丈把高的灰蒙蒙的悬空尘带,人、轿、叽咕车都在尘带下挤走。庙子里情形倒不这样混乱,有身份的官、绅、商、贾多半在大花园的游廊过厅上吃茶看山茶花。善男信女们是到处在向塑像磕头礼拜,尤其要向诸葛孔明求一匹签,希望得他一点暗示,看看今年行事的运气还好吗,姑娘们的婚姻大事如何,奶奶们的肚子里是不是一个贵子。有许愿的,也有还愿的,几十个道士的一年生活费,全靠诸葛先生的神机妙算。大殿下面甬道两边,是打闹年锣鼓的队伍集合地方,几乎每天总有几十伙队伍,有成年人组成的,但多数是小哥们组成,彼此斗着打,看谁的花样打得翻新,打得利落。小哥们的火气大,成年人的功夫再深也得让一手,不然就要打架,还得受听众的批评,说不懂规矩。娃儿们不管这些,总是一进山门,就向遍地里摆设的临时摊头跑去,吃了凉面,又吃豆花,应景的小春卷、炒花生、红甘蔗、牧马山的窖藏地瓜;吃了这样,又吃那样,还要掷骰子、转糖饼。有些娃儿玩一天,把挂挂钱使完了,还没进过二门。

  本来是昭烈庙,志书上是这么说的,山门的匾额是这么题的,正殿上的塑像也是刘备、关羽、张飞,两庑上塑的,不用说全是蜀汉时代有名的文臣武将,但凡看过《三国演义》的人,看一眼都认识;一句话说完,设如你的游踪只到正殿,你真不懂得明明是纪念刘备的昭烈庙,怎么会叫作武侯祠?但是你一转过正殿就知道了。后殿神龛内的庄严塑像是诸葛亮,花格殿门外面和楹柱上悬的联对所咏叹的是诸葛亮,殿内墙壁上嵌的若干块石碑当中,最为人所熟悉的,又有杜甫那首“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七言律诗,凭这首诗,就确定了这里不是昭烈庙而是诸葛亮的祠堂。话虽如此,但东边墙外一个大坟包仍然是刘备的坟墓惠陵,而诸葛亮的坟墓,到底还远在陕西沔县的定军山中。

  武侯祠的庙宇和林盘,同北门外的昭觉寺比起来,小多了;就连北门内的文殊院,也远远不如。可是它的结构布置,又另具一种风格:一进二门,笔端一条又宽又高的、用砖石砌起的甬道,配着崇宏的正殿,配着宽敞的两庑,配着甬道两边地坝内若干株大柏树,那气象就给人一种又潇洒又肃穆的感觉;转过正殿,几步石阶下去,通过一道不长的引廊,便是更雄伟更庄严的后殿;殿的两隅是飞檐流丹的钟鼓楼;引廊之西,隔一块院坝和几株大树,是一排一明两暗的船房,靠西的飞栏椅外,是一片不大不小、有暗沟与外面小溪相通的荷花池;绕池是游廊,是水榭,是不能登临的琴阁,是用作覆盖大石碑的小轩;隔池塘与船房正对的土墙上,有一道小门,过去可以通到惠陵的小寝殿,不必绕过道士的仓房再由正门进去。就这一片占地不多的去处,由于高高低低几步石阶,由于曲曲折折几道回栏,由于疏疏朗朗几丛花木和那高峻谨严的殿角檐牙掩映起来,不管你是何等样人,一到这里,都愿意在船房上摆设着的老式八仙方桌跟前坐下来,喝一碗道士卖给你的毛茶,而不愿再到南头的大花园去了。

  但是楚用来到船房一看,巧得很,所有方桌都被人占了;还不像是吃一碗茶便走的普通游人,而是安了心来乘凉、来消闲的一班上了年纪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多披着布汗衣,叼着叶子烟杆,有打纸牌的,有下象棋的,也有带着活路在那里做的。人不少,却不像一般茶铺那么闹嚷,摆龙门阵的人都轻言细语。

  今天是黄太太请女客,连她娘家的姊妹,足有两桌。楚用很高兴,从早起来,帮着大家收拾这,收拾那,连假山洞里的青苔都用花刀刮得一干二净,生怕哪个小脚女客不谨慎会滑跌。他极力想在女客跟前逞出一点能耐,并不是对女客有什么希冀,他知道今天来的女客有葛太太,有郝太太,还有某些不常听说的太太,当然也有小姐,有葛小姐,有郝家二小姐,年龄较大的,据说是表婶的待字闺中的妹妹龙三小姐。他这样殷勤,只是想表示一下,但凡是表婶的事情,他都有兴趣罢了。

  将近正午时候,厨子的酒席担子已进了门,两个娃儿和表婶都换了新衣裳,表婶甚至系上了绣花裙。他洗了手,正含着纸烟在房里换衣服。一件细白麻布长衫已从衣箱里取出,表婶恰好笑吟吟地走到房门边来。

  “今天在哪儿去耍一天呢?”

  “到哪里去耍?”他很不了然这句问话的意思。

  “哦!你还不晓得成都规矩。请女客是不请男客作陪的,除非是自己家里的小辈子,那才不用告回避,你看,连你表叔今天都不回来了。”

  “表婶,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呢?”他装得毫不在意地把细白麻布衫仍然放回箱里,从衣钩上抓下蓝洋布长衫,朝肩头一披。

  “我默倒你晓得哩。你到底打算往哪儿去?”黄太太是很关心的样子。

  “今天王文炳他们本来约我去逛草堂寺的乐群公园。”他沉吟了一下,只好这样撒谎说,“那么,我就老实晏点回来。”

  “为啥要晏点回来呢?女客们就作兴打牌,也散得早,二更以前便走完了。”黄太太敏锐的服光把他看了几眼后,又向他解释,“我本来要留你在家的。一想,于你还是不方便。因为小客厅要摆牌桌子,难道把你像闺女样在房里关一天吗?外面大花厅倒隔得开,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没有意思。”

  她又笑着说:“真是哟!现在处处都在闹开通,闹男女平等。我看在学堂里,在街上,在少城公园,倒差不多。戏园子里还分得那么严,我们这些人家更不行。要是对老规矩差一点儿,大家的怪话就说开了。光我一个人倒不怕,就只你表叔嘛,口头只管说得好,偏他的顾虑就多。”

  楚用虽然心里不高兴,也不得不顺着她的话头说道:“老规矩该遵守。多谢表婶替我想得周到。其实叫我和那些人生面不熟的女客过一天,我还搞不惯哩!”

  他离开黄家,并没去找王文炳,这时节,你知道他在哪里?逛乐群公园只是一句应付的话。那么,找谁去哟?他在成都只有这几个有往来的同学。除了黄家,更无亲戚,也没有别的朋友。成都这么大个城市,二十多万人口,这时,在他心目中好像比他故乡还狭小,还寂寞。他顶着火红太阳,信步在街上走着时,真有点失悔。他为啥不伙着同学们同乡们去争路?去搞同志会?就说搞这些没意思,他又为啥不回家去,同姐姐妹妹弟弟摆谈摆谈学堂生活和成都的一些新闻,并且看望一下妈妈爸爸好不好?为啥要借故住在黄家?住在黄家,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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