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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楚用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个人又在哭、又在叫的嘶哑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拿眼睛一寻找,原来在南边台子上。

  几个人在互相询问:“是哪个?是哪个?……”

  一个眼力极好的人,车过头去凝神一看道:“哦!像是总务部部长彭兰村!”

  立刻有人接着说道:“包管是他,我听出了他的声音。”

  “也难说,”又一个人插嘴,“程伯皋的声音,就差不多。”

  “那才不同哩!程伯皋是下川东的调门,开口么子,闭口么子,很容易分辨。彭兰村是南路腔口,我听熟了。”

  “那么,王又新也是双流人,敢莫是王又新在演说?他这个人也是爱哭的。”

  楚用忽然省悟道:“那面是南方,南方台子上恰是彭兰村在报告。你们没看见中间军乐台前巴的那张布告,不是明明写着:东台由讲演部长程伯皋报告,西台由文牍部长邓慕鲁——就是邓孝可报告,北台由交涉部长罗梓青报告,南台……对!一点不错是彭兰村,他是总务部长……”

  话头立刻被吴凤梧接了过去:“嗨!难怪大家都说今天的会重要。原来讲话的人都是部长。部长的资格多高呀!”

  有人正待驳他,忽然四方八面又是口哨:哗儿!——哗儿!——哗儿!

  大家一注意,才看见北台上作报告的交涉部长、同志会会长罗梓青,已经不在台口,而是在大餐桌后面,正拿着一叠纸和几个像是办事员模样的人在说什么。原来楚用他们几个人说话去了,没听见报告完毕时,还拍了几下巴掌。

  哨子还没吹完,接着是中间高台的军乐;军乐还没奏完,接着是叮当——叮当的铜铃;铜铃还没停止,那个又矮又瘦的司仪又跑到高台台口上,大声吆喝起来:“礼毕!……说错了,说错了,是追悼会礼毕……咳!各位同胞注意!……咳咳!……现在由各部部长报告本会半个月以来进行的状况……咳!……雅静!大家雅静!……各就原位,莫走动,莫走动!”

  又是一样场面。

  罗梓青手上拿着一大叠十行纸,仍然走到北台台口,像在咨议局演说台上说话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本会从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来……”

  他报告了在省城开了多少次演说会,各街各界成立了多少同志协会。报名加入同志会的,约莫有多少万数人,一直到今天,还不断地有人来报名。又报告派出去的联络员、交涉员、讲演员共是多少人,在各州县、各乡镇前后成立的同志协会有多少处。“不但本省重庆、顺庆、泸州、嘉定这些大地方都成立了同志协会,就连北京、上海、汉口有四川同乡会的地方,也都成立了。我们还推举出多少位代表到省外去。今天要欢送的只有三位,其余几位早已走了。同胞们!今天要欢送的三位代表当中,受了本会严重托付特别到北京去叩阍请愿的,是刘声元先生!……”

  台子下面一下就活动起来:巴掌拍得噼噼啪啪,还有很多声音在喊:“欢送代表!欢送刘先生!……欢送!……”

  罗梓青把捏在手上的一叠纸连连挥动着,叫道:“同胞们注意!欢送会随后才开,现在是报告会。今天是三个会呀!最后才是欢送会!……同胞们!现在我再报告……”

  接着他报告了半个多月来,因为同志会的活动而发生的一些效果:“人心奋激若此,足使宵小破胆。有跳井自杀来勉励会众的;有破指流血来表示决心的;有五天工夫赶了一千一百多里长路来赴会的;有六十多岁的老教官甘愿为会亡身的;有十三岁的女孩子誓死愿随代表赴汤蹈火去叩阍的;有几岁的小娃娃把买糕饼钱积攒起来,交给会员的;有丢官不做来帮助会内办事的;有把半生唱戏蓄积所买的田产捐为会费的;有原本是客籍,入会后声请改为本地籍的;还有美国传教士,也亲自来会问询有没有要他出力帮忙的事情……总而言之,众志业已成城,只要大家坚持不懈,哪有感动不了圣明,废除不了条约,争回不了路权的道理?”

  又是一阵巴掌,又是一阵喧嚷。

  喧嚷并不是一阵,而是一阵过了又是一阵。

  罗梓青现在报告到一篇细账,从某月某日起,发了多少封信。意思想要大家知道同志会的声光到底有多么大,同志会的关系到底有多么广阔。不过在台子下面的听众已经不耐烦起来,有百十个人的声音竟自从零乱的喧嚷当中,参参差差组合成为一种差不多的同义语言,射向台口,射向最负人望的罗梓青。

  “莫再报告这些细账啰!报了一长篇,有啥意思!……还是讲点大道理吧!……讲点本会宗旨!……讲点我们该咋个做!……还要讲点新闻,讲点报上没有的新闻哟!……”

  要他抛开账目的报告来做这些题外文章,那倒搔着罗梓青的痒处。他有好几天没在三义庙这些地方痛哭流涕演说了,想来也有点技痒,正当他握着那叠厚纸若有所感地眨着眼睛时,台子下面潮动得更凶。

  他把右手向前一伸,声音一沉,刚说两句:“我们要严守秩序同胞们!……”

  其他三个台子上已不先不后吹起了哨子:哗儿!——哗儿!

  第五章 欢送会(三)

  哗儿——哗儿的哨子没吹完,中间高台上又是军乐;军乐没奏完,又是叮当——叮当的铜铃;铜铃还在摇,那个又矮又瘦的司仪再一次跑到高台台口……

  最后的欢送会开始。

  雨早已住了。乌云也散尽了。天上是白蒙蒙一片无厚无薄的云幕。太阳看不见,太阳的热,已渐渐从云幕中透下。操场坝的雨水已无踪影,仅只细弱的铁线草上还余有一些潮气。

  首先到北面台子上来向大众告别的,正是大众最熟悉的刘声元刘藜青。

  刘声元是万县人,他是咨议局议员,也是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也是争路权的急先锋,还是保路同志会主要负责人。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在铁路公司成立那天,因为交涉部长是代表同志会对外交涉的负责人,责任重大,往往被人认为比会长还重要;若是出了事,首先遭擒拿的就是交涉部长,会长倒还在其次。大家事先本已商定,这一席是由西充人咨议局副议长罗纶罗梓青来担任。不想临到宣布各部部长名单时,他刘声元忽然违背了决议,竟自从人丛中跳起来,声言他愿意来担任这个危难担子。他的理由是,罗梓青的资格比他高,人望比他重,才能比他强,气魄比他大,应该下来执掌大旗,做一个全军总帅;委实不应该舍其大者、要者,而来充当这个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偏裨之将。他刘声元哩,自问百不如人,就只性情拙直,不畏难,不怕死,来干这桩有九死而无一生的职务,非常合宜。“无论如何,这一席非让我担任不可!”但是罗纶又怎好相让呢?假如说,事先没有估计到这一席又重要又危险,那么,当着上千人的面前,倒还可以不争。刘声元虽然也是举人出身,和罗纶一样,可是讲起话来,尤其在感情激动时候,那便不及罗纶之能舌底翻澜了。刘声元争不赢,只好急得号啕大哭。罗纶没法下台,便陪着哭。蒙裁成老教官和铁道学堂监督王又新都是哀乐无端的文人,本待起身劝解,不由也哭了。那一天铁路公司的哭声,便是这样开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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