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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赵珏脸上红了一红,也不同他答话,只是低着头,忽忽不乐。当晚少不得又替方钧接风洗尘,方钧暂时便住在赵珏那里,没有一定的去所。

  缪芷芬返校之后,同学人等看见他安然回来,忙着上前问他适才怎生脱险?芷芬略将遇救的事说了一遍,又转问他们同学有几多人被军警捕获?此后怎样向官署里交涉?同学随即又告诉他,说是那时候虽然有好些警士上前解散我们这会,我们当时不肯服从,他们也没有法子可想,口里虽然声称要捕捉我们,其实不敢擅自动手,所以我们同学的倒不曾有一个人被他们罗唣,其余被警士捕获的,转是那些来宾席上的男人。后来我们打发人出去探听,说是警厅厅长也深恐因此鼓动各界公愤,便在沿路上已将他们释放去了。我们一直等到这时候,只不见你回校,转猜摸不出缘故。正在这里悬心,不料你也安然回来了。据校长意思,便拟命我们不必干预国事,大家以求学为本。适才还说了许多训饬的话,我们也不曾有一定的办法。横竖这件事原是姐姐发起的,以后这会如何进行,还是就遵守校长的约束不去干涉呢?”

  芷芬冷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们做学生的,求学固是要紧,不过南北之争一日不息,国事一日不得承平。久而久之,相持不下,必有第三人出来干涉。我们自家的事,一经要别人干涉起来,那个还成是甚么国体?国不亡也就亡了。中国既亡,我辈学成又有何用?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况且中国人做事,大家都晓得是虎头蛇尾,又说是‘五分钟点热心。’我们权且不必问这件事做到底究竟何如,第一先要将这几句羞耻的话洗刷得干净,然后才可以称得起做了个中国国民。军警不干涉我们,我们此后固是要尽力去做;若是军警依然来干涉我们,我们此后益发要拚命去做。依我的愚见,此时且不必去同校长商议,再等些时,我们偏要在那公园里开会一次,形式上都要叫福建省里各官署衙门,知道我们做女孩子的尚有此热心毅力,不容易被他们任意摧残。他们也是中国一份子国民,道不得个便没有这种爱国的良心,竟生生的同我们做对。万一他们手握政权的,因为我们也感动起来,只须由督军署里发给一纸电报,主张和议,比我们成篇累牍的还有效验呢。我的话,诸位若以为然,就请举手表示。”

  芷芬刚说完这话,众多女学生无一个不眉飞色舞,立刻举起数十条皓腕,像个肉林也似的。芷芬十分高兴,又讲了许多闲话,然后才纷纷散去,各归寝室。

  芷芬这一夜便不曾好生安睡,固然由于日间同军警相持,不无辛苦;再一想到那个救我的方姓少年,真要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社会上凉血的人物很多,像方先生这种人倒也不可多得。越想越觉得欢喜,反侧辗转,有大半夜功夫方才沉沉睡熟。

  次日校中虽然照常上课,论自己心里,急于再想到赵府那边去走一趟,告诉他们昨日情事。因为方钧说过这话,如果警厅里当真将女学生捕获前去,他们一定要纠合同志,出来力持公论。芳心里深恐他们悬盼,是以虽在教室中坐着,早已神驰不定。不料刚才下了课以后,校役室里已送来一纸名片,是赵瑜的名字,上面并写着“准今晚邀约芷芬到舍小叙。”

  芷芬接了此信,非常欣慰,等到日落时候,他便请了事假,出校乘坐一辆人力车,如飞的径向赵瑜那里行去。

  彼此相见之下,赵瑜第一句便问他同学是否被捕。芷芬便将昨日的事告诉了一遍,大家方才将心放下。芷芬当时四面望了望,见方钧同赵珏俱不在座,不由含笑便向赵瑜问及方钧。赵瑜笑道:“他们今天曾在家中私议,恐防警厅无礼,真个拘留贵校学生。他们现已邀约同志,准备出来干预这事,停一会子包管他们也要回来了。”

  芷芬点头无语。湛氏早已命人预备筵席,就摆设在内室屋里。席间赵瑜便向芷芬问道:“既是老伯当初不许姐姐到敝省求学,后来怎生又容姐姐就道呢?”

  芷芬笑道:

  “这话说来甚长,家父是前清官僚,生平不以新学为然,尤以我辈女孩儿家入校求学为不安本分。我们做儿女的,既不能承欢膝下,何可以求学的缘故,转去触恼亲心?妹子当时想来想去,只得变通办法,少不得要负一个欺瞒父亲的罪名,背地里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寄给我们姨母。我这姨母,他原在师范学校里充当职员,就嘱托我那姨母假说病危,务叫我到他老人家面前一晤。家母那时接信之后,悲痛万状,同家父商酌,要亲向福建来走一趟。家父念他们姊妹之情,不好固执,便答应了。家母立刻携着妹子就道。及至到了贵省以后,会见姨母,姨母安然无恙,遂将妹子的用意告诉家母。家母听了,兀自没法,只得由我办理。家母住了不多日期,依然返回故里。妹子自此便随着姨母在学校里做了学生了。妹子还有几句良心上的话,不妨告诉伯母同姐姐罢。

  侄女此番权诈,从表面上看起来,固然觉得是求学心重,然而我心里所蕴蓄的志愿,却不仅仅乎在求学这一件事上。因为求学获益不过造就了我的一身,倘能因求学而替国家做出一番事业,方才可以保全我这一国。我们一班姊妹们,总以为入了学校,智识便开通了,名誉便成就了,舍此以外,几于一概不问,全国的重要担子,都把来交给在那些男子身上。照这样讲起来,那个上帝当初造人时候,何不都造出些男子,又叫我们这些女人在世界上做甚么用呢?是以侄女听见南北两方久久相持不下,遂不自揣度,联合着同学姊妹们出来干预,这不过是我们发轫之始。至于以后遇着国家出了甚么变故,侄女总还想帮着全国国民群策群力,一力进行呢。目下欧战告终,譬如那青岛地方应该归还我们中国,这是颠扑不破的理由。无如我们国势不振,竟有人出来挟持强硬态度,要攘夺为彼所有。政府一味敷衍,传闻外交上着着都归失败,这还了得!少不得将来还要借重我们国民魄力,好做政府的后盾,一定要闹到抵制外货,提倡国货的办法。侄女计划已定,到那时候自然有一番表示。伯母同姐姐且看着再说罢。”

  这一番话,说得赵瑜心悦诚服,口里也称赞不出甚么,只是点头无语。彼此正谈论得快活非常,外面已有仆妇进来通报,说方少爷同我们家少爷业已回来了。赵瑜便站起身子,说:“请他们进来。”

  少停方钧同赵珏先后走入后堂同芷芬相见。芷芬便将昨日的事约略告诉了方钧,赵珏便望着方钧笑说道:“何如?我说如今是民权大昌的时代,他们手握政权的,断不至公然摧残民气,转将大哥今天白忙了一日,停会子还须着人去告诉他们一句,明天联合到督署里的举动可以作罢了。”

  方钧笑道:“这件事虽然算是和平了结,缪女士他们的宗旨,不见得便从此罢手,怕还要继续进行。我们明天纵不到督署,大家就是在一处会议会议,也不嫌过分。况且山东交涉渐渐发生,我们除得促进和平,又须料理这抵制外货的事,也须得大家商议一个极文明而不暴动的方法。”

  芷芬听见这话,拍手笑道:“‘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想这件事,我方才同瑜姐姐提议着,方先生也就思量到此。我们中国全国的青年,倘能个个都像方先生这样热心毅力,还愁没有富强的日子么?”

  方钧此时尚未及答应,赵瑜从旁笑道:“好一个‘知音者芳心自同’!照这样看起来,方大哥便算得是芷芬姐姐的知音了!”

  芷芬经赵瑜说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出言过于亲密,任他是个生龙活虎的女郎,到此也就不免羞云微展,笑了一笑,指着赵瑜说道:“我倒瞧不出姐姐竟会说这些俏皮话呢!我要不因为同姐姐初会,看我有得轻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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