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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第二十回 春融锦帐玉软香温 祸起璇闺刀光灯影

  赛姑此时塞满了一肚皮闷气,低着头只理那袖口子,一共也不开口。书云小姐偏又追问了两声,赛姑哪里肯回答,转“哇”的一声哭起来,引得书云小姐不由动了真气,站起身来指着他脸上,刚待说话。赛姑深恐他母亲要打他,疾掉转身,直向林氏那一进跑去,三脚两步跨入林氏房里,早伏向一张桌边呜呜咽咽的痛哭。这时候将林氏猛吓了一跳,忙问道:“好好出门去的,这是做甚么忽的伤心起来?好儿子,受了谁的委屈,你快告诉我,我替你骂他们!难得今天高兴,巴巴的到人家走动,没的又闹成这个样儿,再将早间吃的饮食停滞在心里,呕出别的病来。”

  林氏尽管问,赛姑尽管哭,接连问了几遍也问不出个头绪。林氏急得甚么似的,一叠连声向旁边伺候的那几个仆妇说道:“你们快去打听打听,谁给气给小姐受了?”

  这个当儿,旁边早走过一个最伶俐的女仆,是林氏素来所宠任的,悄悄在林氏面前,将书云小姐适才同赛姑所说的话一五一十从直告诉了一遍。林氏不听犹可,一听这话,肝火直往上冒,立刻命人去传书云小姐到来问话。书云小姐哪里还敢怠慢,含着满脸笑容走入房内。

  林氏才看见书云小姐的身影,便冲着他喝问道:“你敢是失心疯了?好端端的女孩子刚待出门,你打从哪里来的寻出这些胡话百般向他薅恼,引得他哭哭啼啼的!我这时候逼着他出去他都不去了。你们做母亲的很有本领,偏赶在这早晚教训女孩子。我老实将赛儿交给你们,或杀或割,悉听你们主张。你将他领得去罢,没的在我面前淘气。唉,我近来也是风中烛草上霜了,能有几时同你们在一处过活?你们还百般的想出法子来要我的命,可想平素之间外面装着很孝顺似的,其实心里巴不得我早死一日,你们大家早好一日。不然,为甚的专拣我疼爱的人,有意来作践他?可知作践他,就是作践我了。”

  林氏越说越觉得伤心,止不住眼泪鼻涕一齐滚滚的下来。众多仆妇见这事体闹得大了,赶忙给信舜华同玉青他们知道。舜华同玉青不知就里,只得先后都走入婆婆房间里,大家肃穆无声的站在一处。只见书云小姐通红了脸,陪笑说道:“媳妇并不敢同他讲说甚么,不过劝他今天早些回来,不要赖在人家歇宿。这一句话也没有甚么得罪他的去处,谁知他就赌气跑了。好在妹妹他们都在这里,婆婆固然怜爱赛儿,便是媳妇平素也没有不怜爱赛儿的道理。”

  林氏听到这里,忙将眼泪拭了拭,又冲着书云小姐的脸啐了一口,说道:

  “你没的再在我这里折辩罢!你说这话的心眼儿,打量我不明白呢,你在人前背后口口声声骂我糊涂,可知你的糊涂才是透顶呢!据你的用意,以为赛儿并不是真正女孩子,不要同人家小姐歇宿,省得闹出笑话儿来可是不是?哼哼,赛儿他今年通不过才十几岁,能有多大的见识?我瞧他平时憨头憨脑,我能相信他怕连甚么叫做男女一定还不曾分得明白,任是同人家女孩儿睡在一处,包管规规矩矩,清水不犯浑水,断然没有笑话闹出来。照你这样防范着他,简直是怕他没有笑话可闹,转教给他闹笑话儿去了。他分明是一块顽石,那混沌窍儿还不曾凿破,你们做母亲的偏生要蝎蝎螫螫,防他这样防他那样。幸喜他还生得老实,万一伶俐的孩子,便去揣摩你们话里的滋味,他不会做的也会做了。你们瞧我,从来可曾向他分付过这些混帐话儿?

  我又不是一定拦着你们不管教孩子,便是管教孩子也须有个方寸,你们将他逼出病来,倘若有个长短,怎生对得住他老子?怎生对得住死过去的祖宗?谁不知道我家子息艰难?他爹爹不幸死得太早,将我一副老骨头留在世上,你的丈夫又不曾生得一子半女,我好容易像含宝贝似的将他父亲领带长成,娶了亲以后,左一胎不存,右一胎不存,可怜急得我祈神拜佛,头皮都磕破了,深恐林家绝了宗嗣。难得皇天庇佑,那一年生了赛儿,也是别人家好意,教导我的法子,说我家男孩子难于成立,必须装着女孩儿家模样方才易长易大。我又不是闹着好顽,白白的叫他装这模样儿。若是他母亲多生几个男女,我也可以免得这般爱重。固然赛儿以后,他母亲不曾生过一胎半胎,便是玉青进门,倒是小产了好几次,也不曾好好的生过一个。你们几个妇人,通共只有赛儿这一个宝贝,还不知道爱惜,这不是安心同我做对?”

  林氏因为提到他丈夫,不禁益发哭起来。书云小姐也是如此,心里加着十分呕气,也不由的呜呜咽咽的痛哭。舜华他们大气也不敢出,老呆呆的站在屋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时候赛姑转不哭了,尽管拿着小眼珠儿骨碌骨碌的向他们瞧看。又过了好半歇,还是舜华向赛姑说道:“你这孩子,既然是缪公馆里打发人来接你,你又打扮得花枝似的,便该早早出去罢了,为甚么又跑到祖母这里说长道短,引得你祖母同你母亲都愤惶起来?我看你近来年纪越长,心地越糊,有甚么事回来不好讲得,赶在这个当儿闹,又安的甚么主意呢?看你这件罗衫儿刚是新制成的,如今哭得斑斑驳驳,也不怕糟蹋了衣服。还不替我再回房去重新盥洗,有别的夹衫不妨重换一件。但是不可再耽搁了,缪家那位婆子还坐在我前一进屋子里老等呢。”

  玉青不等话完,早趁势一把扯着赛姑的手,笑道:“去罢去罢,像你这样淌眼抹泪的,别人不知道缘故,还只疑惑你是同人家抢果子吃抢恼了呢。”

  其实赛姑心里哪肯不去,此时又见他的祖母护着自己,数说了他母亲一顿,心中十分得意,一溜一溜的泪痕还印在粉颊上,脸涡边早又微微露出笑容儿来了。却好借着玉青这一扯,遂站起身子又重向他母亲望了望,径自出了房门。林氏见赛姑回嗔作喜,方才放心,也就拭了拭眼泪,笑向赛姑说道:“好儿子,你今天就依你母亲的分付早去早回来罢了。彼此往来熟了,随后在人家宿歇的时候很多,也不在乎赶在这一天儿。”

  赛姑也不知可曾听见没有,径自随着玉青真个回房,重新收拾了一会,方才上轿。那个仆妇偕同赛姑带的侍婢一齐跟着轿子,眨眼之间已抵缪公馆门首。这且慢表。

  且说书云小姐此时还站在林氏房里,林氏不叫他走,他也不敢走动。林氏见赛姑已不在面前,又指指椅子命他们妯娌两人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做母亲的管束儿子,这也是理应如此。我再老悖些,也不能编派你们不是,但是管束的地方总该有个分寸。可是我适才说的,赛儿还不曾有那些知识,你们也不应拿那些开知识的话去引诱他。当初你们不是常常劝我,说是不如趁早替赛儿改了装罢,省得老远乔装下去,没的被别人家知道,要在背后议论我们没有家教。其实这种话呢,我何尝便不知道?只是我有我的主意,大宗儿是因为赛儿改着女装,方才无灾无难,长到今日十几岁了,并不曾有过病痛,可知是他与女装相宜。然而也不能老远叫他如此,误了他终身事业。我便打算再捱过一个三年五载,等他娶亲时候,一边改装,一边就替他办理喜事,那时候叫人家忽然听见这事,觉得新奇古怪,传说出去,一样编成新闻儿、小说儿,可见人家没有的异事,偏生出在我们姓林的家里,我听着兀自高兴。你们能有多大见识,从小儿我看的那些古时小说,像赛儿这般事迹很多很多,有男的装着女的,也有女的装着男的,后来封王拜相做了大官。我们家儿女虽然不敢希望那些古时代的人,可以著了书传流下去,但是偶然做出一件两件,也还不是没名望的举动。再者我们福建那些姓林的远族,谁不是乌眼鸡似的,你想我的心肝,我想你的五脏。我家自从生了赛儿,原是瞒得人实腾腾的,都相信他是个女孩子。前几年里早有许多族人想出法来要将子侄继承给我家,希冀我家这份财产。我心里暗暗发笑,尽是拿着支吾他们,他们又打听得我家耀华以后并不曾生着儿子。据他们那些龌龊心里,还不拿得十分老稳,千方百计的想过继耀华做儿子,将来还愁他们没有闹成头破血流的日子么?我此时一共也不露声色,让他们去打点这空头主意,万一到了那一天,忽然发表出来,我们姓林的家里没有儿子,忽然有了儿子,不但从此堵了他们的嘴,还叫他们想着当初的那些种种举动,不羞死也该气死呢。这都是我几年以来藏在肚腹里的话,从来不曾同你们提过,又岂但你们呢,便连耀华也有时提起赛姑的话,我都含糊答应他罢了。如今委实被你们闹得不过,方才将这心事老实说出来。你们听了,还该替我守着秘密,便连玉青都不必叫他知道。他虽然是耀华的妾,毕竟他们年纪又轻,出身又贱,恐怕不知道事情轻重,有的没的当做笑话去告诉别人,误了我的大事。”

  林氏说一句,舜华他们只得答应一句,哪里还敢拿话去驳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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