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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这几句话转把个赵珏说得毛骨森竦,暗念这事好生不妙,我此来原是替宗家弟兄作说客的,如今被他这一番话将我噤住,叫我如何启口呢。心里虽这般想,面上依然不露出来,忙笑着说道:“吾兄真是多心,南北目前虽然以意气相争,论其究竟,毕竟都是同胞,何必显分畛域。只怪兄弟同林小姐爱情浓挚,一抵广东时候便想去晤他颜色。知道陶夫人同他有一番情谊,所以夤缘得宗久安住在那里,千方百计哀恳陶夫人将林小姐接得来,与他面会了一次。不料陶夫人有挟而求,震于吾兄鼎鼎威名,怕他夫婿有点差池,不获安然遄回故里,便嘱付兄弟到此谒见,意思想请吾兄‘穷寇勿追’,是凡遇见陶营长的军队,稍稍让点地步,好留着异日相见。”

  方钧正色说道:“吾兄这话又错了。他是南军,我为北派,既马牛之不相及,又胡有情义之可言?老实说,即以吾兄而论,此时入营闲话,原是看的当初同学之好,又因为吾兄未尝受过南方委任,本无嫌疑,不妨把酒畅谈。哼哼,若是吾兄不自揣度,真个为他人的间谍来营窥探动静,或是想来劝我与他们联络,我方钧虽然认识故人,我的军法却只认识奸细,准你翩然而来,却不容易许你安然而去。我看赵兄还是见机的好,休得扰我军心,紊我法纪!”

  方钧愈说声色愈厉。郝龙插口说道:“席间叙旧,赵先生最好不必牵涉军事。我来陪赵先生多饮一杯。”

  刘镛听见吃酒,更不怠慢,立刻端起杯子啯啯的喝落肚里,将杯子向他们三人照得一照。赵珏只得趁着他们热闹,也就随意喝了几杯,不再提起适才的话。方钧觉得时候已是不早,站起身来招呼人将酒筵撤去,便留赵珏在帐中下榻。

  次日清晨,方钧更不迟延,当即检齐了营中册籍,并关防等件,准备移交给那新营长。一直等至早饭时候,并不曾见那新营长出来。方钧十分焦躁,便向身边一个兵士问道:“新营长还睡着不成?”

  那个兵士垂手回道:“当营长未曾起身之先,那新营长已经出营,只分付了我们一句,说:“营长若是问我,说我停一会就来,此时且不必去惊动你们营长。”

  方钧想了想,猜那新营长或者另有别事出营走走,且等他回营再行交代他的簿册不迟。横竖闲着无事,只得背着手踱入赵珏住的那间房里。赵珏业已在那里盥洗,见是方钧,不禁笑着站起身来迎接。彼此刚待说话,远远的猛送来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并向半空中放了一排枪。方钧猛的掉转头来,凝神向外间静听,怕是南边军队侦探到我这里新旧交替之际,带兵来攻我无备。正沉吟之顷,外间已跑入一名兵士,仓仓皇皇的向方钧报告,说:“不知何意,那位新营长忽然带了两营大队,将我们的营址全行包抄过来,口口声声只喊着叫我们将营长同南军那个姓赵的奸细捆绑出去,万事干休,否则立刻逼我们纳缴枪械,全营遣散。急请营长示下,究竟怎生办法,好让弟兄们大家预备。”

  方钧听见这个消息,只急得目瞪口呆,说道:“这是打哪儿说起?他也不察一察我们的细情,竟自捕风捉影,加我这种罪名。”

  又向那个兵士说道:“你赶快出去替我告诉他们,我停一会便出营同那新营长相见,便是到了团长那里,我自有话分辩。他几曾见我这营里藏着奸细?”

  那个兵士还不曾转身,赵珏早拦着说道:“天乐,你此时如何可以出营?这件事全是我招惹出来的,以至累你受此疑谤。最好将我绑了献给他们,你的冤屈可以不辩而自解。”

  方钧正色说道:“大哥这话太小觑我方天乐了!莫说你本非奸细,不合听人诬蔑,即使你真个是替南军出力,今日既然在我营里,我同你又是姻眷,也不能白白的让你陷入他们网罗。拚着我不再想在政府里吃这一碗军界的饭,总要同他们折辩折辩,便是死了,也落得个清白之名!”

  方钧一面说,一面便挥手命那兵士出去。

  那个兵士怏怏的向外边走了。不多一会,又听见全营哗噪之声如潮而起,一口同音,都喊着说是“我们方营长平时看待我们俨同骨肉,昨日新营长径来接事,我们业已各抱不平,因为营长谆谆劝嘱,叫我们服从命令,不可滋生事端,所以暂时忍耐。看那入娘贼的团长将我们营长究竟怎生发落。如今益发混闹起来了,便诬栽我们营长私通奸细,要想置营长于死地。我们都是衔齿戴发,父生母养的好男子,哪个没有良心,忍白白地叫那些入娘贼来坑害我们营长!我们已是同心合意,没有别的方法,先公推一个人来向新营长那里去接洽,替我们营长剖白一番。那厮若是肯听,我们也不敢生事;万一他不答应,我们拚着散伙,各自回家去做生意,断不愿意再向新营长那里听他调遣!”

  一唱百和,那一遍震天价的声息,煞是叫人听着害怕。

  方钧虽然在里边竭力禁止,哪里禁止得住。赵珏瞧见这个机会,知道人心可用,旋即挺身上前,轻轻将郝龙唤至面前,低低嘱付他几句。郝龙欣然应命,跑出营门,跨了一匹快马,飞也似的向新营长营里驰去。不曾隔了有一杯茶时候,郝龙已是连爬带跌撞入营里来,一一的告诉大众,说:“赵先生适才分付我到新营长那里,替我们营长竭力剖白。谁知那个新营长一味恃蛮,丝毫不讲情理,限我回营在十二小时内,必须将营长同赵先生双双献出,还要我们缴还枪械,各自散伍,方才可以息事。我更待同他辩论,他竟自发了命令,叫兵士们将我打出营来,又扣留了我骑去的那匹快马。”

  郝龙的话还不曾说得完毕,那时候全营兵士益发愤不可遏。帐外早又跳出一个长汉,胁下挟了一枝快枪,不待方钧发落,嘴边打了胡哨,那些兵士们也就随着站起队来,立待出发。赵珏一眼见是刘镛,知道他使起性子,便连方钧也有些畏惧他,暗暗欢喜,忙近前将刘镛先行拦着,叫他不用匆促。刘镛急得跳道:“都是你这位赵大哥,昨夜不知怎生跑向这里,闯出偌大乱子。祸事已在眉睫,你还来拦着我不去同他们厮杀,难不成真个要我们将方大哥送得出去!”

  赵珏笑道:“话虽如此,也要想个万全之策。你算是十分勇猛,然而论起他们人数,到底比我们多出一倍,若不使点小小妙计,如何可以取胜?”

  刘镛将枪向地上一掼说道:“我便依你,看你这军师怎生用计!依我没有别的话讲,只是同他们拚命。”

  赵珏此时更不同他多讲,依然将郝龙唤得近前,附着耳朵向他说了几句,郝龙随即迈步走出营外。方钧看见他们如此作用,知道势在决裂,也没有别法可想,只是顿足长叹,慨然说道:“可恨可恨,我们中国人简直毫无道理!我一个好好的人,他们一定要陷我到没有路走的地步,你叫世界上稍有气节的志士焉得不灰心短气哩。”

  且说郝龙领了赵珏的言语,便驰向营外,对着他们前队高声说道:“奉方营长的命令,请贵营暂退十里,营长当将奸细捆绑出来,并亲自单身到贵营里,听候新营长若何办理,决无贻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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