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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赵瑜脸上一红,笑道:“这一层我在先原也想到,只是我写给林小姐的信,有多半的话不能给他父亲瞧见,心里又以为林小姐若无别的缘故,他断然没有不写信给我的道理。所以挨到今日,还眼巴巴的望他先有信来,我才覆他的信呢。”

  赵珏将头一扭说道:“奇呀,你们姊妹们通信,又有甚么秘密言语不能告诉人知道呢。就如你所说,你不会先向他父亲那里询问他的居址,然后再详细写信给他,有何不可?事不宜迟,你就依照我这样说法,快去将信写好。我此时也须得去覆方钧一函,好在闲着没事,停会子一齐向街上逛逛,顺便到邮局里去投递,妹妹你看可好不好?”

  赵瑜连连答应,真个回房写了一封信,信中并不曾说出甚么,只是问赛姑近时境况,又嗔怪他不能践当日通函之约,笑嘻嘻的拿着信来见赵珏。赵珏的信亦已封固完好,兄妹两人随即出了大门,一直向邮局行去。

  其时兵信暂息,已不在戒严期内,那些街道上的铺门,各家都因为生计问题,勉强照常开张交易起来,行人往来,非常拥挤。那个邮政总局却在督署左近,赵珏同赵瑜走了好一会才到那里。赵珏命他妹子在门首少待,自家将那两封信黏足邮票,放入柜里。刚待转身出门,耳边忽然听见一阵吆喝声音,伸头一望,只见远远飞也似的来了一匹海马,马上坐着一位少年,顾盼飞扬,不住的用那鞭子拍马的屁股。那马展开四蹄,滑溚溚的更留不住缰。前后拥护着许多卫兵,震得那街石上尘土乱飞。行人奔避不迭,竟有许多人跌跌撞撞的抢入局里暂让。这个当儿,偏生有一个老妇人,伛偻着腰背,耳朵又聋,慢慢的向前行走,早被在先走的那个卫兵揸开五指,猛向那老妇人身后使劲一推,老妇人只喊得“哎呀”一声,早一个躘踵直跌下去。街道两旁站了好多走路的,大家指指点点的躲在一边窃窃私议,却不敢声张甚么。惟有赵珏年少负气,见这样情形,刚待发话,谁知自家背后有两个后生直嚷起来,一个便喃喃的骂道:“这野蛮时代,遇着这野蛮的人,也叫做暗无天日!”

  那一个并不曾答话,只气愤愤的跑过去将那老妇人扶得起来,问他可跌坏了哪里没有。正在热闹,那骑马的少年一鞭早到,耳朵里分明听见那个后生骂他野蛮,顿时露着满脸怒色,倏的将缰绳一扣,那马便立住了不走。少年向身边一个卫兵低低说了一句,那个卫兵随即走向邮局门首,去扯那骂的后生。不料那个后生也是个不怕事的,哪里肯服卫兵来拘获他,随即施展手脚,将那卫兵使劲一推,那卫兵已退得有好几步远。其余的那些卫兵更不容分说,一齐蜂涌上前,势将用武,任是你这两个后生手腕下有些本领,终究寡不敌众,被他们带拖带拽一直拥至那少年马前。

  且说赵珏那时候已认出那马上的少年,原是黎督军第三个儿子,名字叫做黎焰,本来同赵珏在陆军学校里先后同学。赵珏嫌他倚着父亲势焰,脱不了纨袴习气,当初在学校里时候,彼此遇着也只虚与委蛇,今日在邮局门首见他骑马而来,特地将身子避过去,不愿同他招呼。却不料因为撞倒那个老妇,忽然的同那两个后生闹起交涉来。好些看的人都知道这是督军少爷,那两个后生不该替那老妇抱这不平,触怒了这位少爷,眼见得要吃亏苦,谁也不敢再上前劝解,只是背地里不服罢了。赵珏也知道这意思,又觉得那两个后生颇有血性,这件事我若不替他们请个情分儿,料想被那些卫兵捉获了去,断然没有好处。况且像这目前时势,以一个督军位分,轻轻陷害几个平民,也是希松平常的事,何苦白白糟蹋两条性命。想到此际,立刻排开众人,蹿至黎英面前,拱了拱手,笑说道:“黎学兄打从哪里来的,这般匆促?小弟同你倒有许久不见了。”

  黎英见是赵珏,慌忙跳下了马,说道:“原来是璧如哥,幸会得很!去年听说璧如哥赴京应试,不知是几时回省的?我的事多,没有工夫访你,你如何一步也不到敝署里去走走,几时我还要罚作一席东道。”

  赵珏笑道:“该罚该罚。”

  彼此寒暄了几句。这一会工夫,那黎英的气已渐渐平复了,只是笑容可掬。赵珏再一回头看那些卫兵,还同那个后生在一旁揪扭呢,故意失惊问道:“哎呀,这是为甚么,贵亲随在那里同人家生气?”

  黎英笑道:“老哥不必管这些闲事,小弟骑马刚打从学校回署,兵士们略略碰了那老婆子一下,与这两个杂种原没有相干,他忽的在背后骂我‘野蛮’,可想这厮们全无耳目,不把小弟放在眼里。我也没有这闲工夫同这厮们较量,我只把他带回署里,交给军事执法处去问一问。看这厮们满嘴里是广东口音,当这军情紧急之秋,难保不是南边遣他们来作侦探的。”

  赵珏笑道:“咳,说远了,说远了,像这样未免小题大做。学兄你是何等身分,值得同他们区区计较?他们背地里骂着你,他定然不知道你是督军的少爷,否则断然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小弟今天倒要不揣冒昧,求学兄赏给一个脸儿,放他们去罢,改一天我来做个东道,叫他们过来赔礼。”

  黎英笑道:“璧如究竟同他们认识不认识?若果是你的朋友,我就饶恕了他;若同你没有瓜葛,你又何苦袒护他人来欺小弟呢?”

  赵珏得了这句口风,没口子的答应道:“认识认识,岂但认识,同小弟叙起来,还有些戚谊。我又不疯,我难道为一个陌路的人,赶着你来恼你不成?”

  黎英这才一笑,遂吆喝卫兵们将那两个后生松放下来,让他们自去。因为路上不便久久耽搁,忙向赵珏拱了拱手,飞身跨上鞍鞒,一溜烟如飞去了。

  这时候两旁瞧看的人已是拥得水泄不通,刚才放开一条马路,随后只听见大家一声吆喝,仿佛轰雷一般,转将赵珏吓了一跳。原来众人见赵珏做的这件事十分慷慨,不由的约齐了喊“好!”

  说道:“侥幸侥幸,若不是这位少爷同黎少爷认识,再没有这样人肯上前请这天大的人情。”

  那两个后生虽然被卫兵放下来,身上的衣衫已是揪得不成模样,面红耳赤,脸上还带着许多伤痕,忙赶至赵珏面前,深深的行了一鞠躬礼,说道:“萍水相逢,荷承错爱,也非套言可以相谢,务乞先生告诉我们名姓,好让我们逢人说项,到处游扬,以志隆情而播盛誉。”

  赵珏也疾忙还礼,笑道:“先生为老妇不平,兄弟为先生们不平,同此热心,何劳称谢!小弟原名赵珏,表字璧如。”

  又指着身旁他妹子说道:“这便是舍妹赵瑜,适才先生们的举动,甚合我这妹子的意思,先生们若不发挥,我们也是要发挥的,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也是人人同具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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