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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赵瑜说了一会,只不见赛姑答话,转觉得他满脸上堆着愁容,像有甚心事的光景。其时已经走到自家卧室来了,两人双双的并坐在一张绣榻上。赵瑜偎着赛姑笑道:“你心里有甚委屈,尽管告诉我,为甚么只不开口,叫人猜不出你心里的事。”

  赛姑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说罢,说了你也要伤心。”

  赵瑜听他这句话,转吓了一跳,疑惑他们婚姻上有了变故,或者他的父母替他聘下了别人家女孩子,也未可知。想到此际,也就闷闷不乐,低下头只管发怔。彼此鸦雀无声的坐了好半晌,还是赛姑忍耐不得,卟哧笑了笑说:“你为何也不开口了?”

  赵瑜冷笑道:“据你适才的说话,定然也没有甚么好事告诉我。我在先还想你说,此刻转不想你说了。”

  说毕也就落下眼泪来。赛姑取出一方手帕,一面替他拭脸,一面说道:“你也不用胡猜乱想,我还不曾告诉你的话,你就哭了;若是告诉了你,岂非更要累你尽哭?我今天也不为别的事生气,我被我那祖母骂了,所以此时见了你,还不大高兴。”

  赵瑜听见这话,方才转忧为喜,笑道:“你们老太太骂你做甚?他不是很钟爱你的?我猜着了,大约因为你要向我这里来走动,他老人家又不以为然,可是不是?”

  赛姑道:“我今天到你这里来,祖母并不知道,是我母亲分付我来同你作别的。”

  赵瑜惊讶道:“你别我到哪里去?”

  赛姑道:“到广东去。”

  赛姑遂在这时候,将合家要避兵迁居的话通通告诉赵瑜一遍。

  赵瑜顿时花容失色,手足冰冷,半晌开不得口,眼泪儿却一点也没有。赛姑非常怜悯,轻轻用手在他背上拍了好几十下子,赵瑜方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扯着赛姑的手更不肯放,哽咽着说道:“你这一去,我们再没有会面的日子了!”

  说了这一句又哭。赛姑急着说道:“祖母嫌我说话不图顺遂,你这话不更忌晦么。如今世界上交通很便,福建离广东虽是隔省,也不算远,为何就没有会见你的日子?难不成我此番在路上有甚么性命危险?”

  赵瑜用手捂着赛姑樱口哭道:“我不是咒你有甚么危险!你须知道,此次南北战争,全是各人闹的各人意见,又比不得当初匪人作乱,旋生旋灭,或者还有个肃清之时。如今是你结你的党援,我树我的旗帜,彼此势力又不能相下,今天你胜了我,明天我又胜了你。他们只顾争竞各人的权利,权利一日不能相平,就算这干戈一日不能了结。老的死了,还有一辈小的出来;小的死了,还有一辈最小的出来。中华民国一日存在,他们依旧拿着百姓的钱,坑害百姓的命。兵连祸结,如何会有已时!你此番一走,更不知道几年几月方才可以返里。我们的姻事终究没有指望了。老实说,我们切肤的灾害,是我们领略的。还有那些妻离子散,兄死弟亡,尚不知更连累了几多百姓哩!”

  赛姑忙安慰他说道:“你这也过于远虑了。他们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不见得全然没有心肝,总该有个懊悔日子,大家休兵息战起来,也未可知。”

  赵瑜掩泪说道:“若讲到休兵息战,早呢,早呢!除非这中华民国落在别人家手里,重新制造起来,那时候权也没得争了,利也没得夺了,大家俯首贴耳在别人肘腋之下,闹得个花子没蛇使,猢狲没棒弄,只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叫做‘滚汤泡老鼠——一个活命都没有’,他们这才称心满意。当初我们骂起满清来,都恨着他们挟了一个私见,说是宁赠朋友,不与家奴,因此大家闹着将他推翻了。如今这些‘伟人’,我也猜透了,他们定然也是个宁赠敌国,不给同胞的用心,所以才这样拚命的私斗。提起大题目来,双方却都有理,北边便说南边是捣乱,南边又抵制北边,说是‘护法’。我请问你,他们若是果然有这实力,眨眨眼或是直捣幽燕,或是统一区宇,我们便忍耐着,让他们闹个天翻地覆,不过是暂时痛苦也还罢了。最奇怪的,北边的‘伟人’,遥遥的坐在极北;南边的‘巨子’,遥遥的守着南隅,连一根毫毛都损坏他不动。白白的苦了别省的老百姓,朝也忙避兵,暮也忙逃难,终不成就像这样打来打去,就打出一个甚么局面么?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们都是在学校里受过文明教育的了,谁也敢鄙薄这‘共和’两字不好?然而照今日这样时势看起来,倒觉得有一个皇帝专制的好,省得国体上耽着虚名,民生上受着实祸。”

  赵瑜越说越恨,哭到不要哭了,只是剔起一双蛾眉,咬得银牙吱吱作响。

  赛姑也不由被他说得笑了,忙劝着说道:“大凡世界上的事,也不可一味从颓丧那一边落想,横竖我们年纪都还幼小,暂时同你分手,不见得就如你所说,简直没有幸福希望。但是我倒有一件事替你悬心,我们这省里被这黎督军占据着,他是北洋派的人,却领着南洋土地,怕护法军一定是要同他争竞的,干戈扰攘,涂炭生灵,免不得要有一番举动。你住在这危险地方,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此次一经抵了广东,试探试探那边光景,万一可以去得,我定然写信寄给你,等你哥子回来,不如一齐都移家到广东去暂住。”

  赵瑜点点头说道:“无论如何,你既到了那边,总要先寄信给我,让我放心。至于我的哥子回家时候,他自然也须有个办法。料想这福建闹得这样乌糟糟的,也决非乐土了。年近岁逼,不料你忽有这一番跋涉,我这身子不能随你去,我在梦里都要飞来同你会面的。”

  说到此又哭起来。

  湛氏在先听得赛姑到了此处,心里很是喜欢,因为不肯去打扰他们谈心,只分付仆妇替他们预备晚膳。后来又有侍婢进来报告,说自家小姐同林小姐坐在房里哭泣,转将湛氏吓了一跳,忙移步走到赵瑜房里,果然看见他们脸上泪痕兀自未干,便慌着问他们为的甚么缘故?赛姑才将往赴广东的话告诉湛氏,湛氏不由的也洒了几点眼泪。彼此正在凄惶之际,外边又传进话来,说林公馆那边已经打着轿子来接小姐。赛姑随即起身向湛氏告别,又叮嘱赵瑜,凡事看开些,不可过于想念,我一经乱事稍定,我必催着祖母他们仍然旋里居住。”

  赵瑜掩面而泣,更不起身相送,只低低说了一句:“姐姐在路途上各事保重,务必常常寄信给我,让我放心。”

  赛姑忍泪,依旧携着原来那个小婢,匆匆上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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