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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方氏惊问道:“哎呀,他好端端如何会病起来,这还了得,家里已经病倒一个,不能再添上一个热闹了。”

  又回头向方钧问道:“我记得昨夜是你同你姨娘坐夜的,他得的是甚么病,你应该明白。”

  方钧此时想了想,不忍心坏了赛金廉耻,遂不曾将昨夜的事提起一字,只说道:“侄儿同姨娘坐到三更以后,侄儿因为困倦不过,便别了姨娘向书房里去宿歇。委实不知他得的甚么症候。我此时且出去分付他们延请医士,姑母不妨看望看望姨娘。”

  说着自家趁势便走出房门。方氏不知就里,只得缓缓站起身来踱到套房里面。果然看见赛金睡在被里,也猜不出曾否睡熟,不免伸手过去,使劲的在他身上摇了摇,低低唤道:“姨娘醒来,你觉得身子怎样?告诉我,等医生来时好一齐替你料理料理。”

  赛金假装惊醒,从被里将头伸出一半答道:“想是受了点寒凉,浑身酸痛得紧,怕一时还不能起来,姑太太让我多睡一会便好了,也不必大惊小怪去告诉医生,我是最怕喝那苦水。”

  方氏听他的话也说得有理,便不去勉强他起身,只向他额边按了按,却是冰凉的,并不曾发热。心中暗暗纳罕,只得重行转到浣岳这一边来,一直等到午后。方钧陪了医生入内诊视,开了药剂,命仆人出去配药。药煎好了,浣岳服得下去,顿时又好了许多,方钧方才放心。约莫有黄昏时候,浣岳又问了好几遍赛金,赛金也因为挨饿不过,只得含羞带恨的下床,略略梳洗一番。先命仆婢将饭菜送进套房,吃了一顿,再用镜子将脸上照了照,红晕渐褪,方才蹜蹜的走入浣岳房里。浣岳看见他如获至宝,将他唤至床前喘着问他这时候病好了不曾?赛金含笑摇摇头说:“此时业已好了,不须你记挂着。”

  浣岳方才欢喜。

  话休絮烦,如是迁延下去,浣岳虽不曾大有起色,瞧他光景,大约于生命还不至有碍。每日用补品调养着,只是急切不能到部里去办事,接连请了好几次病假。外间遂有人觊觎他这位置,在陆军总长面前托人运动,说方浣岳溺情声色,放弃职务,立时将他这差委撤换了,另易别人。方浣岳得了这个消息,不无又添了一重气恼,每日只是唉声叹气,有时候发动肝气,常常打骂童仆。赛金便趁这机会,百般的在浣岳面前媒孽方钧的短处。

  且说方钧自从拒绝赛金之后,明知这家庭仇隙,日积日深。有一天赵珏要遄回故里,特地向方钧这里辞行。方钧很觉得有些依依不舍,便约定了他第二天在自己家里晚宴,赵珏欣然答应。方氏其时知道赵珏归心甚急,不能挽留,只是他女儿秀珊的姻事,在他意思,便想趁赵珏在京里的当儿同他讲明白了,特地同方钧商议,并请他做个媒。方钧心里明知道赵珏一心一意想娶林家赛姑,不见得肯答应这边姻事,然而当面又不好驳回他姑母,只得勉强应允。

  这一晚,方钧便命厨房里预备了一桌酒席,也不曾另请外客,只同赵珏对酌。赵珏此番因为遂了他的归志,十分高兴,饮酒时候谈笑自若。惟有方钧毫无兴致,端着酒杯子只是长吁短叹。赵珏忍不住笑问道:“天乐天乐,你的功名业已到手,此后少不得便要飞黄腾达,如何装出这矫情模样?有喜而忧,这是甚么缘故?”

  方钧叹道:“大哥这话未免以小人看待我方天乐了。傥来富贵,何足为荣?况且此后便是编入军营,像我们这样介介自持的脾气,还怕要所如辄阻。至于兄弟不乐的缘故,决非为此。一则我弟兄们相聚多年,如今两地分飞,会晤还不知何日。二则家庭多故,凡百难言。老父疾病淹缠,自从撤差之后,入不敷出,家计日近萧条。姨娘不贤,时常在老父面前媒孽小弟短处。日来老父只须看见小弟,只有呵斥而无爱怜。论理呢,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但是从此延捱下去,总免不得骨肉参商,祸生不测。小弟思来想去,转没有两全的主意。”

  赵珏听到此处,也不禁替他扼腕,半晌说道:“横竖你不久便要派遣到各营里见习,你那姨娘任是不喜欢你,一经离了眼前,难道他还赶着你淘气?若讲到伯父听信谗言,处处都觉得你的不是,你也有舌头呢,不会将你姨娘的阴谋诡计一一替他告诉老伯。任老伯糊涂,总还该明白过来。你切莫要学那晋国太子申生,说是:‘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的那几句话,可就是冤屈死了,也没有人怜恤你。”

  方钧摇首说道:“家父的性情,与别人又是不同,他此时溺爱这位姨娘,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得,我这不肖儿子的说话他如何肯信?至于你说的随营见习,原可以图得目前清净,但是小弟的远虑还不在此。如今小弟是孤身一人,尚未授室,这般打算还可以使得。万一将来娶亲之后,少不得还要同这位姨娘在一处过活。他若是以怨及怨,将来这姑媳之间定不免朝夕诟谇。大丈夫不能自立,致使闺中弱质为我受这般闲气,我有何颜立于世界。我如今却有我的打算,大哥近来不是听见都城里纷纷传说,同盟各国邀约我们政府里出兵参预欧战,小弟遂从实地调查,知道将来这件事准要达到目的。因为大哥是自家姻戚,我先告诉你一句,到那时候,我定然投笔从戎,只身万里。托庇大哥洪福,若能立功凯旋,既可以慰亲心,又可以雪国耻,庶不负我们军人天职;如其不幸,效死疆场,宁为鬼雄,不为孽子。那时候令妹婉如任从改嫁,勿为小弟误彼终身。”

  方钧说到此处,也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赵珏笑道:“你这又何苦来呢。兵凶战危,那些手握军符的伟大人物,遇着国里的些小争竞,他们会一般的兴高采烈,必须主战到底;遇着别人从中调和,莫不怒目相向,死也不肯答应。及至叫他们参预外国战事,大家转有些迟迟疑疑的不肯前进。这分明是他们眼光看得远,脚步站得牢,既然做了一个军人,大约先要有这样的见识,方才可以趋吉避凶,舍危就泰。我倒不料你这草茅新进,竟是初生犊儿不怕老虎,公然要想参预欧战起来,岂非有些不度德不量力。况讲到同人家打仗,也要瞧瞧在甚么时会。当初有个专制君主,我们打败了,他要定我们的罪,我们打胜了,他要赏我们的功。因为有这种极大的关系,大家少不得拚命去干,死了也博得个封妻荫子,不死就可以拜爵封侯。如今君主也没了,提起来都说是‘民国’,难道这些大名鼎鼎的伟人,还肯低首下心,向那些老百姓们去讨好不成。转不如关起大门来,在家里闹一闹,还可以。”

  方钧知道赵珏满肚皮的牢骚又要在这饮酒时候发泄了,又深恐他再说出不尴不尬的话来触犯时忌,京城里耳目甚多,比不得在外边各省。连忙用手掩着赵珏的嘴,笑道:“你可不许再胡说了,我们还是吃酒罢。”

  赵珏冷笑道:“谁还说是不吃酒呢,我若不是尽灌几杯酒下去,清醒白醒的,我有这大肚皮来装这许多气。”

  方钧笑道:“你的议论说的何尝不是,只不过有些不近情理。我说个比喻给你听听。譬如毒蛇螫手,千金之子望而却走,不敢轻犯其难,因为他有千金的身家,犯不着去同毒蛇博个你死我活,乞丐则不然,他没有顾虑,没有希望,擒而杀之,毒蛇遂不能为害。小弟如今便同那个乞丐一般,人不肯干的,小弟却敢去干。且不讲别的,即以你大哥而论,你心心念念,都还放不下那个林家小姐,不是小弟敢奚落你,陆军部里应试,尚且不惜捐弃微名,若再提到跋涉山川,身入战地,那更是没有的事了。我同大哥处的境遇所以不可一概而论。如今却提起一件事来,不如趁这时候明白同大哥讲了罢,这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大哥答应不答应,这却不关小弟的事。”

  赵珏笑道:“又是甚么事?你要说就快说了罢,像这样吞吞吐吐的则甚。”

  方钧笑道:“家姑母初见大哥的时候,便很有些垂爱,后来愈觉得大哥一表非俗,满意想附为婚姻。前天将小弟唤去便为此事,命我告诉大哥一句。我却知道大哥是曾经沧海,论表姊丰姿,哪里及得大哥的意中人物,今日同大哥讲过了,大哥还是想个法子,怎生向家姑母那边辞谢。”

  赵珏叹道:“方太太看待我的殷勤真是俨同骨肉,便是令表姊亦复温存体贴,使我虽在异乡而无思家之念,皆出自他们母女两人的厚惠。我暗中未尝不猜测方太太意思,不惜以爱女下嫁。此时一旦回绝了他们,未免觉得过于寡情。最好你就说我因为没有母亲的分付,不敢擅自答应,一俟此番回里之后,当将盛意禀承堂上,然后再向令姑母那里求婚。如此说得婉转些,等到我将林小姐聘定下来之后,此事自然作罢了。”

  方钧笑道:“你的主意何尝不是。只是白白的叫家姑母他们指望,未免于情理上讲不过去。如今却没有别法,只好照这样回复他们便了。”

  赵珏又笑道:“论你的那位令表姊,虽然及不得林家小姐的容貌,然而风致楚楚,也是个绝好的女子,当日你倒不曾提这一门亲事。”

  方钧只是含笑不语。赵珏也不便再望下追问,彼此吃了好一会酒,又谈了些时事,自此赵珏遂别了方钧,遄返福建。此次却坐京汉火车,由汉口改乘江轮抵沪,由沪出海,一路上却喜安然无恙。

  方钧等赵珏走后,遂将他回复姻事的话一一告诉方氏,方氏也深以为然,遂在京城里静待赵家的消息。不到半月,方钧已派入陆营见习。果然离了赛金,耳根觉得清静些,本意等待见习三个月之后,一俟中国加入欧洲战团,他好出洋在那枪林弹雨之中增长一番阅历。无如政府虽有这意思,一共还不曾实行,方钧在营里也没有甚么事做,镇日价闷闷不乐。这一天他们这营里忽然接到一封紧急公文,命他立刻开差向南边进发,夺取南军占领的长沙一带地方。其时方钧已升为营长,手底下却也有四五百名健儿,当即随营出发。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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