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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方氏便询问船上水手谁愿同我们上岸,谁愿同老爷在此守船。其时水手们倒有大半惮于跋涉,都愿意在船上休息,方氏也不勉强。又觉得秀珊小姐缠足伶仃,如何能在海滩上行走,却好船上还带着几张藤条编成的睡椅,立即用绳子系落一张下去给秀珊乘坐,另有一个水手同那个舵夫抬着前行。方氏同刘镛亦已下船,站在水里,幸喜那水不过淹及足踝,行路还不觉得吃力。方钧同赵珏各人脱了鞋袜,便跟着那汉子一路走。走不了一里多路,大家已有些疲惫,再向前一望,乌光漆黑,只有数十颗星点从黑云里时隐时现。勉强又走了一截路,自家那只海船已一点瞧看不见。白浪滔天,茫无涯涘,并辨不出东西南北。先前在点上还看见那蛇尾港的黑影子,此时被暮霭笼罩着,更不知道那港口在甚么地方;又因为海面辽阔,七八个人零零落落已有些呼应不及。赵珏掉转头喊了一声“方天乐!”

  忽然不听见方钧答应,吃了一惊,脚下便打起软来,几乎倾跌下去。振起精神,又向前赶得几步,似乎前面有一丛黑影子,疑是方氏母子,及至走得近前更无人迹,只得站在水里失声狂喊。似乎离着一箭多路有号泣的声音,又猜不出这声音从哪一面吹来的,心中异常畏惧,暗暗发恨道:“母亲此番叫我进京,谁料便遭此巨难?万一死在此处,家里一时尚不能得着消息,甚至我那瑜妹妹已同林家小姐将我要娶他的话已经告诉明白,他万一意允许了我,我转白白死在此处,更不值得。”

  越想越恨,简直要放声大哭。正沉吟之间,谁知适才那种声音已离着身边不远,自家便挣命向前跑了几步。谁知脚底下的水已是较前不同,渐渐淹到膝边。一想不好,每常听见人讲说,海滩上多有深潭,莫非就在此处?不要吃跌下去,休得再想活命!正待移向左侧行去,忽的看见身畔有个人影一闪,忙高声问道:“是谁?”

  那人见有人问他,也立了住脚答应道:“是我。”

  赵珏见有了人,方才大着胆子仔细一望,原来正是搭船的那个大汉。看他肩头虽然背着一个包裹,却毫不费力,因为他一手却拄着一根短竹篙儿,一步一拐的探着水势深浅向前走。

  那汉子忙道:“你不是赵家少爷?千万莫向右边走去,那里是个海穴,最好你跟着我走,万无一失。我虽然是在陆地上做生意,至于这泅海的方法我却精熟。刘老爷他是不听忠言,依着我早经走了,此时业已耽搁下来。我深愁着海潮陡长,那时候逃得性命逃不得性命还在未定。”

  赵珏惊道:“我刚才听见右边有哭泣的声音,莫非有人已陷入穴里?论理须得去救他一救才好!”

  那汉子又说道:“这是避难的事,谁也顾不得谁。少爷最好由他去罢,没的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性命送掉了。”

  赵珏毕竟心中不忍,转央着那汉子同自家前去探听探听。那汉子没法,只说了一句:“要走快走!”

  赵珏听了大喜,便扶着那汉肩背,高一脚低一脚向深水里跋涉,口中又不住的喊着:“刘镛!刘镛!……方钧!……方钧!”

  只不见他们答应。匆遽之中,那汉一竹篙已碰在一件东西上,果然那嘤嘤啜泣之声便从此处发出。赵珏赶近一步,仔细一认,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秀珊小姐安然坐在那张藤椅子上。海水已经淹到椅背,秀珊小姐半身都浸在水中,气竭声嘶,不能说话。幸亏这张椅子将他搁着,不然早经淹死了。赵珏将他推得一推,说:“小姐,你如何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们抬椅子的人到哪里去了?”

  秀珊小姐未及答话,那汉子站在一旁又嚷起来说:“哎呀,这不是那个老舵夫,可怜已是没气了!”

  秀珊小姐也辨不出救他的是谁,便告诉他们说道:“老舵夫他们抬我到此,不知道他怎样跌在水里就爬不起来,那个水手将我掼在这里,他也不知去向。我此时已不想活了,但不知道你们怎样会看见我?”

  赵珏忙说了名姓,急得问道:“小姐,你的太太同令兄此时在哪里呢?”

  秀珊只摇了摇头。赵珏又道:“此处不可久延,小姐如若能步行,就随着我们走罢,等捱到岸上再查探他们消息。”

  秀珊哭道:“我被他们在这里海面上一阵颠簸,业已筋酥骨软,此时寸步不能行动,赵先生请自逃命,休得顾我!万一明天会见我父母时候,告诉他们命人赶紧来打捞我的尸骨,便已感恩非浅!”

  赵珏急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既然遇见了小姐,何能坐视小姐死在此地不一援手,叫我明日如何对得住伯母他们?既是不能行动,最行我就背着小姐!”

  到此更不容分说,却好藤椅子上有现成绳索,忙解得下来,命那大汉帮着将秀珊牢牢缚在自己身上。幸喜赵珏毕竟在陆军学校操练过的,颇有些膂力,虽然将秀珊背得起来,毫不觉重,一手扯着那大汉衣带,一手托着秀珊双腿,重行振起精神向前进发。

  走来走去,一总不曾看见陆地影子。风凉浸骨,水气浸肌,十分狼狈。看看又走了好一会,那个大汉忽的凝神向西北角上听道:“赵少爷你听见前面有甚么声息?”

  赵珏道:“我觉得是犬吠的声音,不知可是不是?”

  那汉子便笑起来说:“是的是的,既然听见犬吠,可想此处已有了人家,我们便赶快向那地方走罢!”

  赵珏这一高兴非同小可,那脚步比在先格外来得飞快。果不其然,那水势越走越浅,一会子竟踏着陆地。远远的有一丛树木,似乎底下有些村落,已有一闪一闪的灯光从门缝里透露出来。秀珊小姐便低声说道:“请你将我放下来罢,这种模样很不雅观,恐怕有人笑话我。相救之恩,此时也不便称谢,等我父母出险之后再来酬报你不迟。”

  赵珏听他的话很是有理,随即请那个汉子将绳索解开,轻轻的将秀珊放在地上。

  彼此又休息了一会,那汉子已跳起来,意思想去敲那些人家的门。不曾跑了有半截路,远远的早看见有簇人影子聚在一家庄门外边,指手划脚的谈论。那汉近前一看,原来正是方氏母子,以及方钧也在其间,不由失声向赵珏他们喊道:“赵少爷同小姐赶快来罢,太太们已抵岸了!”

  此处方氏正偕着方钧议论秀珊小姐的踪迹。旁边有些居民因为知道他们是在海面上逃难来的,大家都围拢着互相谈说。方氏听见那汉子的话,早排开众人赶近几步问道:“哎呀,你这人不是同我们一齐下船的?你看见我们家小姐同赵少爷在哪里呢?”

  那汉子刚用手指着,已见赵珏偕秀珊小姐两个人并肩盈盈的走来。母女相见,彼此涕泗交下。方钧也就执着赵珏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同我的表姊遇在一处?”

  赵珏大略将路间情形叙述了一遍。这时候方氏已经走过来向赵珏道谢,说:“小女若不是遇见少爷,定然葬身鱼腹,此恩此德何以为报?只好等候将来再说罢。”

  其时大家再一检点人数,除得那个老舵夫业已身死,还有水手一名不知去向,其余的人却喜均皆无恙。但是这荒僻所在,又没有客店,少不得便拣了一个人家权且住下。

  这一家只有老夫妇两口售卖糖粥度日,今夜刚将糖粥煮齐备了,准拟清晨向村中兜售。方氏因为大家饥饿,便掏出两块洋钱给他们,叫将这粥让给大家吃喝。老夫妇欢喜不尽,便忙着替他们安放杯碗,又烧起些炉火烘焙潮湿衣服。那汉子见他们都围坐在一个小屋里,觉得自己夹在里边很不方便,遂起身向方氏告辞,预备另向别家求宿。方氏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哪里肯容他走,忙起身拦着说道:“我们可算是一齐同过患难的了,承你的盛情,既然指点我们的生路,此番在海面上又帮着救了我家小姐,我心里感激非常;况且我家老爷还在船上,明天借重大力的地方甚多,如何就想离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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