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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四回 旧知县频遭月旦 新议员重出风头

  清政不纲,大局日促,亲贵固招权纳贿,汉员亦结党营私。鱼沤涸辙之中,燕巢危幕之上,加以外交失策,干戈固不足言战,玉帛并不足言和。列强耽耽,蹈瑕伺隙,即以赔款一事而论,每年损失之巨,已不可以数计。国币虽已空虚,而皇室挥霍之经费,在势不能稍加节省。赋税不足,继以厘金,厘金不足,继以捐纳。最妙不过的是拿那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为骗取百姓资财之策。偏生有那些不长进的官迷,家中薄薄有点财产,平时则一钱如命,孤寒的亲戚,贫困的朋友,开口向他告贷,他便挤眉弄眼,百般诉说他的艰窘,仿佛吃了早饭就没有晚饭一般;若再说到慷慨好施,做点慈善事业,更是没有指望了。

  至于讲到捐官这一层,有钱的固甘破悭囊,没钱的也东挪西借,若是乎这头上不安着一个翎儿顶儿,身上不披着一套袍儿褂儿,脚上不穿着一双靴儿袜儿,就辜负了这堂堂七尺之躯似的。一旦高车驷马,安富尊荣,问他怎么叫做国计?怎么叫做民生?他那一肚皮的草包,两腿胯的泥土,除得乞怜昏夜,白日骄人,吮痈舐痔,掇臀捧屁,再做不出一件叫人称颂的事体出来。乱离时代,天地便生出一班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承平时代,天地便生出这一种吃人不吐骨的官吏。这也叫做气数使然,非人力所可转移的。

  在下为何说出这一番话呢?便因为我这书中那位林耀华先生,自幼儿便喜欢装模做样,学个大老爷派头顽耍顽耍,果然生有自来,与寻常人家儿女不同。不独林氏夫人背地里称赞这儿子根器非凡,便是林杰有时候看见他举止雍容,一口北京官话儿,又说得轻圆溜亮,也暗暗觉得“雏凤清于老凤”。却好在这前几年,已将英舜华娶得入门,夫妇之间颇相和睦,只是至今还不曾生得儿子。

  这一年清廷捐例大开,耀华便百般怂恿着母亲,叫他同林杰商议,替自己捐一个大八成知县。论林氏心里,见儿子要想出去做官,自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道理。无如林杰总舍不得拿出几千银子去搏那将来不可知的利益,老是延挨着不肯去办。耀华兀自忍耐不得,简直向林杰面前百般要挟,说:“儿子今年也有二十多岁的人了,平时只恨着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老坐在家里享快活日子。如今世界上若讲到做买卖这一层,能有多大点利息?便是开着绸庄银号,一旦倒歇下来,更没有翻本的指望。儿子想来想去,只有这做官一事利息最厚。今日父亲拿出几千银子出来,将来几万几十万,都包在我的荷包口袋里,这是再合算不过,再稳当不过;况且这昭信股票,比较此项捐款省俭得许多,万一错了这机会,将来再想捐官可就烦难了。我只知人家做儿子的不肯上进,父亲须得去责罚他,不曾见着做儿子的要想做官替祖上争光,父亲反苦苦阻拦起来。老实说,父亲若是再坚执不允,我自今以后,也只得借点别的事情去寻寻乐儿。要想将我关在家里,像做女孩子一般,那是干不到的。”

  耀华愈说愈气,狠狠的楞起两只眼珠子向他父亲使劲望了望,拨开大步,一口气早跑向外边去了。林杰一时又拿话驳他不出,不得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径自踱向里边同他夫人斟酌去了。

  林氏夫人拍手笑道:“香的不吃吃臭的,我说你这人真是别有肺肝。耀儿他说得出就做得出,万一真个在外边大闹起嫖赌来,他是有词可藉,说你做父亲的连做官都不许儿子去干,想必是留着他在家里流荡的了;况且还有一层,耀儿已不是做孩子的年纪,凡事也该放他出去阅历阅历,他一经做了正经人,又没有我们做父母的去帮护他,他也就不敢有所倚赖。做官做得好呢,自然让他一路荣升,开府封疆也是人做的。说句不顺遂的话,即使风色不顺,还可以将他呼唤回来,也不过花了几千银子,到底落着几对衔牌儿,搁在我们公馆门里也算一时的威风,也没有甚么折本的去处……”

  林杰此时只有点头的分儿,真是内逼悍妻,外迫娇子,那里还敢怠慢。好在林春熹此时虽已身故,他那些姻亲故旧,在北京里拥据要津的也还不少。林杰请人替他写了一封恳切的书函,将要替儿子捐官的话详细说明,一经就绪,立刻从银铺里将捐款汇奇。京里的人得了这个消息,果然照着办理。不到三五月功夫,林杰便将银子汇去。那边已将捐照寄来,却是分发广东,尽先补用知县。这其中经手办理的,少不得还吞没了七八百银子,林杰如何会得知道?但是替儿子已将这件事完全做成,自己也就安然做了“封翁”

  身分。不但林氏夫人同耀华欢喜到极处,便是林杰也十分畅快。耀华先赶制起簇新知县袍服,镇日的坐着呢轿在城里东奔西走,借着拜谒亲友为名,希图卖弄。林杰又拣个好日子,替耀华开贺,真是悬灯结彩,大擂清吹,整整热闹了三日三夜。耀华的岳母英氏已经笑得拢不起嘴来,暗暗叫着惭愧:若是当初错了主意,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岂不是白白将一位现成知县太太让给别人!背地里怂恿女儿:“万一耀华往省候补,务必闹着同他一路前往。女婿年轻,得意的又早,你不在他身边监察着他,还要怕他三妻四妾的浑闹起来如何是好。至于讲到在家侍奉婆婆这一层,他横竖有他的大寡媳依随膝下,也不能不让你随着丈夫走。你第一这些主意务要打定,万不可博贤孝之名,贻误大事。”

  英舜华小姐听他母亲的话,也只笑了一笑。

  谁知英氏在家里同女儿磋商,要他随夫赴任,那里想到在这个当儿,早已另有一人闹得更比英氏利害。这人是谁呢?便是南城白面玉青了。玉青平时拿出他狐媚手段,早已同耀华山盟海誓,口口声声说要嫁他。那时候却还是沉几观变时会,嘴里嚷嫁,心里还未必一定肯嫁。今日见他父亲已替耀华捐了知事,花样又足,到省不要多时就可以当差署缺,这是拿得稳的事情,不趁这个巧宗儿强他替我出一笔银子赎身,将来要再想遇着这寿头码子可就难了。

  况且我是嫁他之后,要是好呢,大家就在一处多混几时;若是不好,好在我年纪还轻,将来便是另打主意也还不迟。所以自从耀华告诉他想要捐官,他早就甜言蜜语,骗得个耀华死心塌地。今日见他功名业已到手,他劈口便先问此番到着粤省,可否携带你们太太同去。耀华正色答道:“这个想是不行罢,我的爹妈,他们又不随着我去享福,我终不能擅自带着妻子双双赴粤,怕被人家议论。我此后比不得当初的林耀华了,知县虽是个七府小官,将来还要去整顿人民,维持风化。这些上面,倒要将脚步站稳了,万万被人指摘不得。大约我先带着几名家人前去看看光景再说。所好的本省与广东尚系毗连,随后挈眷不挈眷,也还容易。”

  耀华刚自说到这里,忽见玉青猛立起来,将个身子直跌到耀华怀里,那滚滚泪痕便是断线珍珠也没有那样又圆又快。转把个耀华吓了一大跳,忙低下头去,拍着他背低问道:“哎呀,你这是甚么意思?有话尽管好说,怎样好端端又哭起来?我此番是前去做官,比不得别的事情,凡事都要图个吉利。亏得你肯如此糟蹋我,我和你将来是同福共命的人,我便有个山高水低,你也不见得有甚么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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