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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〇


  红珠见她说着总是伤心人语,就解释道:“我们年龄不大,如今要当作盛开的时候看哩。况且妹妹一生,虽则不能圆满,但有双亲在堂,尚有知心着意的人,如我这父母早世,并已堕过风尘的人,到如今还觉自惭形秽,妹妹同我一比,还胜于我哩。”

  淑仪道:“姊姊的话,真不错,我现在也只因二老在堂,兄弟犹小,侍奉之责,尚不能脱卸。不然,如此世界,尚有何事可恋呢。”

  说到此也不觉唏嘘欲绝。这时珍儿正来请吃点心,遂同红珠出来。三姑娘、柳氏均在秦老太太房中,见他们来,三姑娘笑道:“你们谈了这半天,显见你们亲爱。”

  又说:“红姑娘近来益发鲜艳了,虽则生了几胎的人,一点看不出。到是我们柳少奶奶,脸黄黄的,神情委顿,像是有病。”

  红珠笑道:“姨太太又来取笑我了。我们虽则年轻,也是中年已上的人,那里还可说鲜艳。到是柳家姊姊,真是常常有病,使我们忧心呢。”

  秦老太太也道:“我是已经年老了,有病到也不甚希罕。只是柳家媳妇,真使我烦心。”

  三姑娘又问:“近来吃药呢么?”

  柳氏道:“药呢,到也常吃,不过仍旧如石投水,我也吃得厌烦了。”

  三姑娘对秦老太太道:“姊姊你看柳少奶奶的病,到不是轻的,应该赶紧请个有名的医生,诊治才好。”

  秦老太太道:“那得不是,我曾嘱咐麟儿,在外面探听。据说扬州有名的医生甚少,想等我稍好点儿,同到上海去走一趟,一则麟儿可以碰碰机会,二则替柳家媳妇觅个医生诊治。经我催了他们好几次,到现在也没有动身。”

  三姑娘对柳氏道:“少奶奶自己也须静养,应做的事情,好在有红姑娘,只好偏劳她了。”

  柳氏道:“现在的事,那一件不是妹妹当先,不过我心上总觉不安罢咧。”

  谈了好久,三姑娘等要回去,秦老太太坚留着夜膳,到晚才行回家。

  那知这天夜里,淑仪忽然咳嗽,吐了几口鲜血,她这病已经患了长久,时发时止,那种止血药是家常备的,所以就起床来,拿茶嗽了嗽口,吃了点药,深恐父母着急,也不肯声张。那知到了第二天,便觉头重心跳,不能起床。三姑娘知道了,忙来看她。淑仪不过说稍微受了点风寒,大家也都不介意,不过觉着她咳嗽次数,比前加增,就熬了些冰糖燕窝,吃吃罢了。

  到了晚上,三姑娘正拿了一碗莲心煮的薄粥给她吃淑仪喝了两瓢,觉得心头作恶,连忙停止,已觉容留不住,哇的一声,吐将出来。三姑娘看了叫声“阿呀”,原来吐出来的,连方才吃下去的两口粥,都变红了。口里当着淑仪的面,不好说什么,但觉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淑仪听了三姑娘阿呀一声,知道又吐血了,但觉得这一次和从前吐血不同,心里却凉了半截。又觉胸口只是涌上来,接连又吐了好几口,顿时头脑子昏沉沉的似睡非睡,耳中还听得娘的喊声,不过远远的,但是口里要想答应,竟说不出话来了。等了许久,才觉渐渐醒来,张开眼睛,见点的灯光是绿阴阴的,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朱二小姐就喊起来说:“好了,回过来了。”

  淑仪就随着朱二小姐的身边望过去,见父亲母亲,均站在床前说话,远带着呜咽的声音。三姑娘就赶着过去,低声问道:“仪儿仪儿,你身体觉着怎样呢?”

  淑仪这时还不能说话,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点了一点头,似乎表示她说好些的意思。晋芳道:“我看她乏极了,且把那参汤给她送点下去,可以接一接力。”

  朱二小姐忙拿了一只小碗,倒了半碗参汤,又拿了一只小调羹,递给三姑娘,轻轻的望她嘴里送了两调羹,大家就寂净无声的坐着。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微微有点声息,拿灯去照,渐渐的转回了些。三姑娘轻轻的对着晋芳说道:“光景是不要紧了,你快去睡一下子,到天亮了赶紧去接医生要紧。”

  晋芳这时也是心神无主,听三姑娘说,就慢慢的踱了出去睡了。原来三姑娘看见淑仪吐了血之后,忽然晕去,心里非常着急,忙喊:“仪儿醒来!仪儿醒来!”

  这时朱二小姐正在经堂里做功课,听得三姑娘的声音,知道有变,忙赶过来,一面又着人去告知晋芳。等到走进来看看淑仪,已像死过去了,不觉放声大哭。究竟朱二小姐尚有主意,走近前去,用手掌在淑仪口上一按,确是呼吸断绝。复在脉息上切了一切,尚觉丝丝的有些跳动,知道这是晕绝,并非真死,忙劝住晋芳和三姑娘。大家都在床前守着,约有一个钟头,方才悠悠的醒转来。大家虽暂时放心,但看他病情,总觉不妥。三姑娘暗暗着急。到了天亮,晋芳起来,急须请医。但是淑仪病了长久,扬州有名的医生,多已诊过,并不见效。此次紧急关头,究竟请那个医生好呢?忙着伍升去请云麟前来商议。

  不多一时,云麟来了,说起请医,云麟道:“侄儿前日在友人家听说天宁寺里新近来了一个和尚,深知医理,他是浙江萧山竹林寺出身。竹林寺向来妇科医生著名,所以他也专精妇科一门。不过他自来此之后,并不替人治病,必须有熟悉的人,方肯施治。姨父如果以为这和尚可以诊治,不妨请来试一试看。”

  晋芳道:“我现在方寸不宁,一时竟想不出个医生来。贤侄既道有这和尚,或者是个有道高僧,仪儿的病,应得他来治愈,也未可知。就请贤侄去请。”

  云麟道:“我还得去寻这友人,他是一向出仕浙江,所以和他认识,须请他去代邀,方得肯来哩。”

  说毕,就匆匆辞别晋芳,自去找那医生。这里淑仪到了晨牌时分,精神才渐渐的回复转来,但是咳嗽依旧不停。看见三姑娘在旁,说:“母亲,你白养我了。从前我自己总想病好起来,伏侍你们两老归天,也是我一点心。到了今天,我已自己知道这病是个不起的症候了,好在弟弟虽小,将来倚托有人。女儿虽死,也就瞑目。父亲母亲,只当没有生我这个女儿罢了。”

  说着不觉泪珠儿下来了。三姑娘听了这话,格外伤心。朱二小姐虽则不是己生,但有师生之谊,听了也不觉落了许多眼泪。勉强安慰说:“好姑娘,且不要思前想后,一人疾病,总是不免的。现在你父亲已经去请医生去了,吃几剂药,当然好的。”

  淑仪笑了一笑,说:“姨娘,你是爱我的话,但这病我也只有自家知道,恐离死期已不远了。”

  一面正要再拿说话来安慰他,人报请的医僧已经来了。朱二小姐当时回避,三姑娘仍在床前,是晋芳陪着进来。见这医僧年已七十馀岁,精神饱满,须眉皓然,确是一个有道高僧,进来和三姑娘招呼之后,就在床前诊脉,也不待人家报告就说:“这病由于忧愁郁结,久而不散,由肝胃及于心肺。病已好多年了,她这病外面看来,时发时止,但是病发的时候,必有特别感触,并非偶然。”

  晋芳三姑娘听了这话,都念声阿弥陀佛,谁说不是这样呢。老和尚诊察脉象,所说病症,有如目睹,高明可想,小女的病遇着大和尚诊治,后当然有救了。医僧道:“岂敢岂敢。这一次的病,也是因受了刺激,所以复作,照这脉象,未始不可医治,但是必须静养,万不可再有伤感的事,自然服药之后,日有起色。不然,虽有神医,也无能为力了。”

  晋芳连说:“老和尚高明的很,说的病源医理,句句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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