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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这一天他在报上纪了一段什么天津桥闻鹃声的故事,总以为顾名思议,天津桥一定在天津无疑,还引出许多胜迹来,做他的陪客。那知道大大弄错了。何以呢?天津桥俗名洛阳桥,在那小唱儿本上,说这桥是什么蔡状元所造的。好在这造桥的人,本非我书中主脑,我也不来代他细细参考。单就天津桥而论,既属河南区域,张家帽子,如何能拿到李家头上去戴呢。所以报纸才发出去,攻讦他的函信已纷至沓来。有的说洛阳是豫省,天津是直省,难道豫直可合而为一吗?有的说你连天津桥的出处,且不晓得,还能够做编辑吗?甚至别的报纸,亦复时时向他冷嘲热讽。为他设想,怕的有地缝也钻得下去。幸亏他脸老,虽经旁人指摘,他到毫不介意。然而这风声传到经理耳朵里,觉得很难为情,随即要辞退他的职务。他听见牵动他的饭碗问题,这才着急,一面央出多少人来向经理缓颊,一面又办了几十桌酒席请客,才算将饭碗保全得住。

  可怜他每月赚不上百十块钱,这次的费用,到花去不少,未免肉疼得很。但他有他的划算,与其目下把这饭碗弄掉了,一文也寻不到,不如权且忍痛,将来或是敲人家一笔竹杠,或是替人家出售版权,得些回扣,这点数目,谅不至不能弥补。总之他算盘虽精,天老爷却不肯如他心意。隔不到两三月,他又出了别的岔枝儿,终久还是个不安于其位。他既辞掉了编辑的职务,上海又无事可做,心中打算,我不如先返家乡,再作计较。临行的前一日,他遂到他好友王自元处辞行。王自元道:“你回去也是赋闲,我把你介绍到淮北某盐局里去罢。这盐局里有我的股份,谅来不至于没处安插。不过这事之大小,我却不能包你。”

  他想了想,盐务里事,究竟比报馆里事好办,而且还可以长远,当时便说了些感激的话,自元见他肯去,拿起笔来,就写了一封切切实实的荐信递给他,叫他前去投递。他收了信,第二天便一直动身,连扬州也不曾回来,径往淮北那里去了。盐局里的管事,因为他是股东荐得来,遂派一个挂名稽查,兼办文牍。论他的笔墨,虽不能在报界中占得一席,然而办这局里的函件,却还绰有馀裕。况拍马又是他顶刮刮叫的拿手好戏,不到一年,直把个管事的恭维得非常快活,因此就拔他做了副管。他得这席位置,也应该饮水恩源,竭力图报,那知道他非惟不感其德,而且处处找寻漏洞,欲将那管事的排挤而去,以便一人大权独揽,心术之险,可谓无以复加了。后来那管事的偏偏亡故,各股东就把他补了这缺。他凡事若能萧规曹随,一生便吃着不尽。无如贪心太重,遇有利益,均饱私囊,不许旁人从而染指,以致怨谤业集,物议沸腾,不知那个促狭鬼,又写了一封信给他各股东,说他怎样营私,怎样舞弊。各股东接了这无头信,暗地里派人调查,果然有确实证据,遂借了别的事故,令他自行辞退。他在盐局里混了许多年,约莫也弄到万金之谱。此次虽失意回来,依旧是行所无事。……

  这一天他在街头闲逛,刚刚遇着云麟,遂拉云麟至天兴酒馆小酌。其时云麟方苦岑寂,也不推却,两人信步同至馆中,拣了座位,带上酒菜,慢慢的浅斟低酌起来。当下云麟开口问道:“乔大哥近来在什么机关得意?”

  他道:“说来话长。我从前在上海《千捶报》馆里编辑,是老弟所晓得的。后来政府里有一件事违反民意,我就做了一篇论说,预备刊在报纸上,痛痛驳斥他,以尽我编辑的天职。讵料我们的经理,畏首畏尾,不敢登载,我那时觉得这样办法,该报永无发达之理,立即愤而辞职。我的好友王自元,听见我这番举动,很为佩服,忙着人请我过去,说道:如今报界中的人,像老兄有气节的很少,我们淮北设了一个盐局,要想请老兄前去代我们整顿整顿。我当时本不肯允许,那禁他再三央求,大有不去不休之雅。说到归根,只好答应。我到了局里,首先剔除积弊,重订章程,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上上下下,均皆奉公守法,治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我可算对得起我好友了。刻下回来从事休息,已请他另觅替人,他纵竭力挽留,我也不去过问。”

  云麟道:“能够在家有一饭碗吃,不出去最好。现在是人心险诈,世态炎凉,稍一不慎,便着人的道儿。小则耗其赀财,大则戕其生命,这又何苦呢!”

  他道:“老弟所说,到是很有阅历之言。想你令亲富大哥,若非误认得林雨生,如何能将自家的性命送掉。目下这厮究竟怎样呢?”

  云麟见他问这话,遂将林雨生在上海如何陷害伍晋芳,如何被真都督捉住枪毙,详细叙述了一番。他登时拍手称快道:“天道好还,真个是历验不爽。我因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又想起近来一段新闻来了。”

  云麟道:“什么新闻呢?”

  他道:“你吃一杯酒,我说给你听。”

  云麟因要听这段新闻,赶忙干了一杯,他说:

  “我此次由清江动身,带的什物太多,搭轮殊苦不便,特雇了帆船一只,顺流下驶,反觉得逍遥自在。这天晚上,距离邵伯镇已不多远,那船老板因月色大佳,坐在船头,督率伙计们兼程前进,预备赶到邵伯马头停泊。我这当儿,心里很为害怕,怕的遇着盗船,前来抢劫,身边虽无甚财帛,究竟受了一场大大的惊吓,这话我也不过暗暗盘算罢咧。谁知那船老板,就像我肚里的灵虫一样,急忙向我安慰道:客官可不必胆怯,先前水面上盗贼如毛,动不动就出来劫掠,如今已是稀少了。我说这是什么缘故?那船老板道:两月前这湖里出了一件盗案,不但把船上的财帛劫去,而且还伤了几条性命。上头知道,颇为震怒,立派数十只炮划,分头巡缉。所以水面上的盗贼,一个个躲得杳无踪迹。其实强盗杀人,固然是有干法纪。然而这被杀的船户,也有可死之道。我说:其中难道还有果报不成?他道:何尝没有果报呢。这船户姓冯,人都叫他做冯大,紧靠着我们庄子东边,他娶了一个堂客,姿首到很不错,听说在上海什么都督府里充当娘姨,最为某姨太太所宠信。

  他平时以撑船度日,自从得着他的堂客力,去年就买了一只五官舱大船,专在长江运河一带,装载客货。他老老实实做这营业也罢了,不久传闻他夫妻两用调虎离山之计,把某姨太太的箱笼财物,一古拢儿拐骗而逃。某姨太太的性命,能保不能保我虽不得而知,但他既得了这笔财爻,若安分些躲在家中,还可以保全首领,他又恐被人访出,拘至法庭,不如泛宅浮家,仍操旧业,或者他们难寻我的下落。这种计划,他总以为出于万全。讵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主人虽放他过去,却有个不放他过去的强人,狭路相逢,刀头毕命。我想他死在九泉之下,也应懊悔当日不该骗取多金,致结这场恶果,岂不是眼前的报应吗?最奇怪的,强盗临走时,还留下一张柬帖儿,说吾奉玉皇大帝谕旨,冯大夫妇生前卷逃主人财物,罪该万死,特地到此取他们二人首级,以为不忠于主者戒,吾神上天覆命去了。客官,你看这强盗胆大不胆大。船老板说完了这番话,我毛骨都为之悚然。照这强盗所做的行为,简直与旧时代的侠客无异。在老弟看,可是的么?”

  云麟一面听,一面拍着桌子道:“着着着。”

  他这举动不打紧,到把个乔家运吓了一跳,当即问他何故如此?云麟笑了笑道:“你才说的这一大段新闻,就是我那妻舅柳春和他妻子明似珠的故事。”

  遂将他们在上海的历史原原本本说出来,乔家运这才恍然明白,两人谈了一会,云麟因记挂着淑仪的事,说道:“我们也可散了。”

  乔家运遂会了钞,彼此分手而别。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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